【摘 要】美国的
远程教育以其多样的媒体手段、广大的生源及其成熟的商业化服务为
教育界关注,更成为我国远程教育界研究和学习的对象(朱雪文,2002)。然而,在美国远程教育的历史上,网络教育只是一种近期的现象,它的成败得失尚有待于时间的考验。特别是当商业的动机和行为介入远程教育之后,结果往往与期待不尽相符。本文试对美国远程教育从函授教育到网络教育发展过程中的一些案例,略加思考和评论,以为中国方兴未艾的网络教育提供一点前车之鉴。
【关键词】 美国;远程教育
一
1998年的一天,哥伦比亚大学
商学院院长麦耶·费尔德伯格接到一个老朋友麦克·米尔肯的电话。米尔肯在华尔街向以长袖善舞闻名,从炒卖垃圾债券到收买倒闭公司,无所不能。最近由于违反证券法坐了22个月的牢,刚从联邦监狱里出来。米尔肯对费尔德伯格院长说,他们共同的朋友安德鲁·罗森费尔德,一位名律师兼芝加哥大学董事,正在组建一家专事远程教育的网络公司。假如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愿意加盟的话,哥大教授就能将他们教授的远程在线课程放在他们公司的网站出售,授课教授将从选修他们课程的学生所缴纳的学费中获得丰厚的报酬。
这看来像是一笔双赢的交易。假如哥伦比亚大学愿意加盟,那么罗森费尔德的网络公司立刻就从哥大的学术声望中得到用金钱难以衡量的信用保证。而且他们还能利用哥大的名声来吸引其他名牌大学加盟。费尔德伯格院长也有他的考虑。他认为,哥大教授的学识与才能至今仍被死死地限制在学校的高楼深院,而网络的发展为哥大走向世界提供了历史性的机遇。既然学校暂时不可能投入巨款来进行多媒体远程教学的试验,那么利用网络公司来发展自己的远程教学又何乐而不为呢?
费尔德伯格院长成功地说服了当时的校领导。几个月以后,哥大商学院与这个网络公司(UNext)签下一份合同,哥大教授以学校名义在网络教课,哥大根据注册学生的人数从网络公司收取版税;五年以后网络公司付给哥大的版税总数将不少于两千万美元。
不出米尔肯和罗森费尔德所料,哥大的加盟立刻引起连锁效应。不久,斯坦福大学、芝加哥大学、卡内基梅隆大学和伦敦经济学院等名牌大学也纷纷效仿,在网络公司UNext的旗下组成卡丁大学(Cardean University),专门提供网上商学教育。
几乎同时,哥伦比亚大学又宣布投资两千万美元,建立盈利性的远程教育公司(Fathom.com),并说服剑桥大学、伦敦经济学院、芝加哥大学、大英博物馆等一大批世界一流的大学与学术文化机构加盟。他们的如意算盘是,既然远程教育或网上课程方兴未艾,那么光是冲着名牌大学和顶尖文化机构的光环,21世纪求知若渴的消费大众也会毫不犹豫地打开钱包,狂购任何打上常青藤商标的知识产品。
然而,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这些在哥大背后趋之若鹜的文化“大款”们还没有来得及庆祝他们的成功,90年代末网络经济的泡沫就开始一一破灭了。2002年卡丁大学除了一个漂亮的网页而外,简直没有任何实绩可以向它的投资者们交账。网络公司UNext只得在裁员50%的同时,低三下四地请求所有加盟的大学和机构“修改”当初许诺两千万美元回报的那份合同。2001年,哥大为Fathom.com这桩“新生事物”总共投入1490万美元,但当年所有的进帐不过70万美元,连零头都没有捞回来。这样的蚀本买卖当然难以为继。2003年初,哥大宣布抽回资金,这项商学结合的代价昂贵的实验亦黯然收场。
其实,在20世纪末这场dot-com和网络教育的狂潮中蒙羞的远不止哥大一家。2002年,美国高校在上世纪末建立的网络远程教育机构几乎全军覆没:杜克大学的网络合作伙伴Pensare倒了;纽约大学在线(NYU On-line)倒了;马里兰大学在线倒了;宾大华顿商学院的网络合作伙伴Caliber宣告破产;哈佛大学、北卡大学和南加州大学的网络合作伙伴University Access改名换姓并宣布退出高等教育;天普大学建立的盈利性远程教育公司还没来得及开课就被校方一脚蹬了;只有康乃尔大学的远程教育中心还在苟延残喘(Kirp, 2003)。
还有更让人下不了台的例子。西部州长大学(Western Governor`s University)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筹办最久、名气最大的号称网上大学中的旗舰。2001年声势浩大的开张可谓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可是,预计首期招生五千名,结果只收了十名学生;所有投石问路的人全加上也才75人。该校的营销部主任不无尴尬地解释说:“这说明我们的学生对于大学的选择十分慎重。” 《数码文凭工厂》的作者大卫·诺贝尔讥讽道:“当然喽,这种必输无疑的赌注,慎重的学生们怎能看不出来?”
这种决策的失误,看似当局者一时的迷思,其根源却不简单。哈佛大学前校长德里克·博克(Bok, 2003)说过,今天的大学必须掌握现代社会进步所必不可少的三件法宝:专业知识、训练有素的人才以及科学发明。一所大学所拥有专业知识的质和量是以它所开设的专业科目来衡量的;大学人才的质量往往由明星教授的多寡来决定;而大学的科研产出能力则以日积月累的方式奠定它在社会上的地位。但是,大学的这三件法宝,每一件都是用钱买来的啊!热衷于远程教育的当局者不就是想借现代科技的东风为学校搞几个钱吗?但是,凡事有其规律,教育亦不例外。当局者之迷思,说到底起源于一个基本概念的混淆。教育者,
教书育人也。那就是为什么大学要花那么多钱装点校园、张扬学术、延聘大师: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学生创造一个学术氛围和成长环境,使他们能够在汲取知识的同时,亦能在文化趣味、社会交往和领导能力等各个方面都得到相应的培养和熏陶。远程教育虽至今仍然顶着“教育”的大盖帽招摇过市,但其功能只能是教而不育。比如说,你想通过远程教育课程学习一门计算机语言,那么网上大学实在是经济实惠的选择。但是,技能的训练与人的全面发展毕竟是两回事,虽然二者都和“教”字沾边。
二
说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美国大学已经不是第一次落入远程教育的陷阱,而且上一次的落难与这次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诺贝尔(Noble, 2001)在《数码文凭工厂》一书中对此有详细的记述。
早在19世纪80年代,托马斯·福斯特(Thomas J. Foster)就在宾夕法尼亚州建立了一所私立的、营利性的函授学校,提供矿业、制图和钢铁生产方面的职业培训。以这所学校出乎意料的成功为基础,福斯特又在1892年建立了当时号称教育产业中最大、最成功的国际函授学校。至1926年,美国已经拥有300多所函授学校,产业总收入超过7000万美元,相当于当时所有大学收入总和的一倍半,函授学生总数是所有正规大学生和研究生总数的四倍。面对这样的局势,正规大学有点坐不住了。20世纪初,芝加哥大学的首任校长威廉·瑞恩内·哈泼(William Rainey Harper)率先成立函授部,抢滩函授教育市场,威斯康星、内布拉斯加、明尼苏达、加利福尼亚等州立大学紧随其后,大有与私立营利性的函授学校决一雌雄的架式。
可是,正规大学虽然大张旗鼓地占领函授教育市场,他们似乎在内心深处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他们便挖空心思地寻找他们与街坊里弄的函授学校之区别所在。他们悲天悯人地说,正规大学之所以需要站出来与私立营利性的函授学校竞争,实在是不愿让营利性的函授学校以低劣的教学质量和高昂的收费标准来误人子弟。唯有一流大学才能提供一流的课程,而且几乎所有的大学函授广告都许诺由他们的大牌教授来承担函授课程。
哥伦比亚大学直到1919年才进入函授教育市场,但他们后来居上,短短几年内就和芝加哥大学平分秋色,成为正规大学函授教育领域的领军之校。哥大函授的营销战略说不定能让今天麦迪逊大道上最负盛名的广告公司汗颜。他们的广告主题是:“学习的能力有多大,挣钱的能力就有多大”;“将闲暇变成现钱”;“谁能掌握你的未来?”;“谁说你不能活到老、学到老?”等等。结果,在1920年,哥大函授仅有156名学生,到1926年哥大函授学生已经达到5000,而且这个数字仅化三年就又翻了一倍。哥大函授学生来自美国所有的州以及世界上50个国家。如此辉煌成就的秘诀,除了强大的广告攻势而外,就是开门办学!哥大起初还对函授学生的学历有所要求,后来索性敞开大门,买了门票就能进!
有趣的是,在这里函授教育与麦当劳快餐居然有所不同、亦有所同。不同在于,生产汉堡的程序可以标准化,但传授知识的过程却实在难以进入流水作业。相同之处在于,正如一流厨师不会应聘到麦当劳掌勺,一流教授亦不屑于将他们皓首穷经得来的学问放到函授学校去廉价销售。结果是,正规大学所许诺的正规教学在函授班里几乎无一能够兑现。
在函授教育沦为一般商业行为的同时,教书育人的崇高理念便自然而然地退居幕后;代之而起的是降低成本、提高效益这样的最基本的商业原则。当时教学材料的发送是通过美国邮政而不是电脑网络,因此学校为了维持函授部的运转不得不雇佣人员处理邮件,批改考卷,所付工资待遇之低,颇有那个时代“血汗工厂”的味道。至于担任教学的人员,绝大多数是尚未进入学术殿堂的准学术人员或高年级学生。仅有的一些担任函授课程的教授,大多也是为了打点零工、挣点外快补贴家用;再就是在学术上难以进步、索性“弃学经商”、被诺贝尔称为“学术跛鸭”的那批人。
函授教育落魄至此,当然难以为继。1928年,在公众对函授教育质量的一片质疑声中,卡内基基金会请当时教育界的重量级人物亚伯拉罕·佛莱克斯纳(Abraham Flexner)出山,主持对函授大学的调查。佛莱克斯纳在此之前刚刚完成对美国医学教育的调查研究,以他名字命名的报告严厉地揭露和批评了美国高等医学教育中的种种弊端,并直接导致了医学院教育的重大改革。佛莱克斯纳将调查的重点放在芝加哥和哥伦比亚两所大学。在他看来,这两所大学在函授教育方面的所作所为“完全抛弃了对于大学来说最独特、最基本的社会功能,即对社会正义无私的追求和对未知世界的创造性的探索;代之而起的是他们对这个社会暂时、虚幻和眼前的利益和要求毫无顾忌的、过分的迎合。” 佛莱克斯纳指出,这些大学已经毫无必要地将自己廉价化、粗俗化、机械化, 将自己降低到贩卖带专利药品的小贩的水平。他说,“作为教育机构无需向政府纳税,却做起生意来了;它把教育当商品出售,像唯利是图的商人那样玩起了商业游戏。”这一番毫不留情的痛斥将哥大的白特勒校长羞得无地自容。他连忙下令撤掉函授广告。此后哥大的函授学校又苟延残喘了几年, 终于在1937年关门。
三
历史的录像回放到此,案例的寓意开始呈现。
首先,从90多年前的函授大学到今天的网上大学,案例的主人公们似乎都带着一种使命感进入角色。他们面对的是同一类敌人,那就是以营利为目的的私立远程教育公司。这些学校既没有自成一体的教育原则,也没有声名显赫的教授学者,有的只是健全的商业头脑和灵活的市场战略。在正规大学远程教育的领袖们看来,既然社会对远程教育有需求,那么,与其让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来误人子弟,还不如由正规大学的“正牌货”来占领市场,使求知若渴的大众免受学术“赝品”之害。芝加哥大学函授部主任哈维·马洛里(Harvey F. Mallory)曾痛心疾首地指责正规大学对
成人教育的态度:这些大学“居然袖手旁观,将成人教育这一大片领域任由商业学校以至职业骗子们去占领开发。”而由他主持的函授教育部则是芝加哥大学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充分体现了这所大学所代表的崇高传统和使命。无独有偶,哥伦比亚大学资助的远程教育公司Fathom.com的总裁安·科什纳(Ann Kirschner)面对90年代末的网络教育狂潮,一种崇高的使命感亦油然而生:“我们难道还有其他选择吗?难道我们要将‘远程教育’的空间让给像微软那样的公司去操办?”
函授大学与网上大学的倡导者们在这里所表现出来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不可谓不真诚。随着现代社会知识更新的速度不断加快,以及社会分工的日渐细致,成人的教育和再教育问题不可回避。成人学生与传统的适龄大学生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需要灵活的学习时间、地点以及更加主动的教学方式。所以,函授与网络教育实在是应当时社会的需求应运而生,而且几乎所有远程教育的项目设计都围绕成人的特点下功夫。函授与网络虽然传播方式不同,但他们的卖点都是让学生足不出户就能接受课堂教学。
可惜的是,正规以致名牌大学加入远程教育竞争,其良好的愿望似乎并没通过良好的结果得到验证,而目的的高尚也不能保证达到目的的手段也同样高尚。由于函授大学和网上大学的崛起都是以商业性的远程教育公司作为假想敌,因而他们时隔半个多世纪却在竞争策略的选择上不约而同地打出“正规优势”或“名牌优势”这张牌。从商业竞争的角度来看,这样的营销策略无可指责,因为正规大学的这个优势正是商业公司的弱点所在。然而,教育与其他任何行业的操作一样,都涉及内容与形式的协调或统一这样一个非常“哲学”的问题。在这里,真正的行业优势也许并不在正规大学这一边。
试想,商业操作讲究效益,注重实效。他们针对成人特点提供服务,为他们讲授最新技术、更新知识结构、提高工作能力、调整专业方向,并能根据就业市场的需求随时改变培训项目。套用战争术语,这是一支教育市场上的“游击队”。相比之下,正规大学就象一支正规部队,希望以自己正规的教学方案和正牌的学术队伍来压倒“小米加步枪”的游击队伍。但是,玩商业游戏,大学显然不是公司的对手,于是在碰撞几个回合之后,正规部队开始沉不住气了。他们一方面加大广告宣传的力度,企图广开生源;同时又想出奇制胜,利用商业公司难以插手的非应用性科目来提高成人教育的声誉和级别。芝加哥大学的哈泼校长亲自为函授班讲课,哥伦比亚大学的网上教育课程推出大英博物馆和剑桥大学的学术明星,走的都是同一步棋。但是,半个多世纪前哈泼校长的课没有留住趁兴而来、败兴而去的学生;今天哥大网站上的明星教授们运道更差:他们几乎门可罗雀。显而易见,来自正规大学的远程教育课程虽然内容比之商业公司要高出若干个档次,但高尚内容与其载体或传播的形式却似乎怎么也配不上套。
从函授大学到网上大学,时间跨度近百年,但两路英雄居然所见略同,那就是,他们都相信教育或教学可以而且必须自动化。换言之,教育在他们看来与商业等同,而每一门课程就像商品。教授在设计完一门课程之后,可以将图纸交给函授部或网上大学的程序员,由他们来进行商业包装、广告宣传、价格制定并投入成批生产。学生注册付款就像工厂收到订单,函授大学或网上大学的管理人员只需按下电钮就能最后发货。在这个流程中,正规大学要比商业公司更容易过高估计自己所提供的商品的价值或价格,因为他们总认为守着一批学术大师就奇货可居。
遗憾的是,函授和网络大学的热心倡导者们都忽略了一个基本的事实,即教育或教学从本质上说都是一种劳力密集型的、以手工操作为主并包含大量情感投资的工作程序。一门课程也许可以通过包装来吸引学生,特别是由知名学者或行内大家主持讲授的课程,更具商业上的那种名牌效应。但是,教育产品自动化的难点在于其传输过程:这个过程的完成不仅需要教授与学生双方的共同参与和双向交流,而且要求教学双方在个人的层次上产生一种情感的默契。这后一点说起来有点玄乎,但相信有过大学经验的人对于这种师生关系及其对学习过程的影响都不会感到陌生。离开大学多少年以后,你也许已经不再记得选过什么课程或背过哪一个公式,但你绝对不会忘记那个对你的思想以及思考问题的方式产生过重大影响的老师。从这个意义上说,通过函授和电脑传授知识,就像卓别林电影《摩登时代》中的流水线作业,满腹经纶的教授在这个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无异于那个在规定时间内必须拧完规定数量螺帽的工人。他“组装”的课程一旦作为商品在市场上出卖,课程的“创造者”和“消费者”之间就不再产生任何直接的关系。难怪正规大学的远程教育项目都得不到教授的认可。当年芝加哥大学的函授广告许诺名教授任课,连校长也不得不降尊纡贵、亲自授课,但教授们就是不买这个账,教授会连函授课程的学分都拒绝承认。哥大教授会一再质疑校方对Fatham.com的投资,最后成功地阻止了校方往这个无底黑洞里继续丢钱。
当然,公正评价美国远程教育,目前为时尚早。但从另一方面看,许多对于当事人来说错综复杂的事情,对于旁观者仅仅是常识问题。在这里,最有常识的大奖应当颁给拒不合作的教授们:不管校方如何努力,正规大学的函授和网上教育都没有得到过授予正式学位的权利,而后者的决定权是在教授手中。
(注:本文为史秋衡主持的教育部
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发展中心《网络教育时代我国学位与研究生教育结构的战略调整及传统高校的应对策略》课题的成果之一,课题编号2001-0202-01。)
[参考文献]
[1] 林丽,顾永波. 社会转型背景下的中国网络教育辨析[J]. 开放教育研究,2003,(5)
[2] 朱雪文. 美国远程高等教育发展的基本态势分析[J].
中国远程教育,2002,(3)
[3] Bok, D. (2003). Academic Values and the Lure of Profit. Chronicle of Higher Education, Volume 49, Issue 30, April 4, page B7.
[4] Kirp, David L. (2003). Shakespeare, Einstein, and the Bottom Line: The Marketing of Higher Education.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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