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黄州、惠州、儋州的贬谪生涯是苏轼人生政治之低谷,却为其思想性格之高境、文学成就之颠峰。考察苏轼贬谪经历,可以将其心态概括为三个方面:(一)幽独孤高又坦然超旷;(二)皈依释道却执着现世;(三)历尽磨难而了悟人生。苏轼的影响是深远的,后代士人从苏轼精神世界中汲取营养,滋润着苦涩的人生。
关键词:苏轼;贬谪:心态
苏轼万里投荒,九死一生,归至金山,作《自题金山画像》云:“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卷四十八p2641他将一生贬谪生涯视为功业,其中不乏自嘲意味,却道准了贬谪生涯在他一生中的位置。漂泊万里而眼界开阔,历尽忧患却境界升华,对尘世人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独到的感悟。黄州、惠州、儋州为其人生政治之低谷,却为其思想性格之高境、文学成就之颠峰。因此,研究苏轼的贬谪心态,无疑是把握住了他生命律动之脉的。
一、幽独孤高又坦然超旷
中国古代有贬谪经历的士人不计其数,但心态各有不同,苏轼是其中格外引人注目的一位。从“胸中万卷,致君尧舜”(卷一p581,《沁园春·古馆青灯》)的朝廷命官沦为带罪之人,精神之孤独,生计之困窘,身体之衰病,都困扰折磨着东坡。他的心态首先表现为幽独孤高,困顿牢落:但另一方面又善于排解,坦然超脱。两方面合而观之,才是一个完整真实的苏东坡。
苏轼贬谪时期,“幽”、“孤”字眼频频出现于其诗词中,传达出他幽独孤高的心态。他常常自称“幽人”,如“幽人无事不出门”(卷二十p1032,《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幽人掩关卧”(卷二十三p202,《和陶读(山海经)其一》)、“幽人方独夜”(卷三十九2140,《江月五首》)、“孤山之好在,孤客自悲凉。”(卷一p576,《临江仙·送王缄》)、“江水似知孤客恨,南风为解佳人愠”(卷一p590,《渔家傲·送吉守江郎中》)、“别来三度,孤光又满,冷落共谁同醉?”(卷二p603,《永遇乐·长忆别时》)、“幽”、“孤”二字最能反映其幽独孤高的心态。最有代表性的是那首《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卷二p601)陈廷焯推崇此词说:“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是坡仙独至处,美成、白石亦不能到也。”(卷二)词中这只徘徊返顾,若隐若显的孤鸿就是词人的化身。“缺”、“疏”、“断”、“静”、“幽”极力烘托出词人凄清哀婉的心境,而孤鸿的“惊”、“恨”、“冷”等心灵感受又尽为词人忧谗畏讥情绪的真切表露:“拣尽寒枝不肯栖”的行径则寄寓了他孤高自傲、不随波逐流的心志。其境界正如黄庭坚所说:“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卷三十九引17268)
这样的孤独之感,每每是与苏轼政治上的失意结合在一起的,譬如这首《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卷一p569)
上片渲染了词人悲凉的心境。风叶鸣廊,词人忽觉人生短暂,已惊繁霜侵鬓,这是对自身遭际的不平之意,从而深感人生如梦境般荒谬与无奈。下片则对这种悲凉心境的原因作了含蓄的暗示。“酒贱”句暗指身遭贬斥,受人冷遇,‘云妨”句隐喻小人当道,君子遭谗。“北望”的含义,历代论者有所争议,《古今词话》认为苏轼“一日不负朝廷,其怀君之心,末句可见矣”(卷四p34),而胡仔认为是“兄弟之情见于句意之间矣”(p156)。这两句有念怀亲人的无限情思,有对国事的忧虑和对群小当道的愤懑,有渴望朝廷理解、重用的深意,也有难耐的孤寂落寞和不被世人理解的苦痛凄凉。
苏轼的心态代表了中国古代士大夫贬谪后的普遍心理,然而又和前人有所不同。由于臣对君在政治上、经济上、道德上的依附性,一旦见逐,便惶惶如丧家之犬,流露出悲苦之态。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史记·屈原列传》),以致“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夫》),投汨罗江而去。贾宜贬为长沙王太傅,作《吊屈原赋》,虽痛逝者,实为自悼,终抑郁而去,年仅三十三岁。韩愈因上书谏迎佛骨,贬为潮州刺史,“自拘海岛,戚戚嗟嗟,日与死迫”(《潮州刺史谢上辰》),悲伤至极。柳宗元贬为永州司马直至柳州刺史后。“神志荒耗,前后遗忘”,甚至精神悸怖,“每闻大人言,蹶气震怖”(<寄许京兆孟容书》)。元稹被贬至通州司马后,以“饥摇困尾丧家狗,热暴枯鳞失水鱼”自况其苦境与悲哀。白居易贬为江州司马,《琵琶行》中“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之句,便是他借色衰失宠之娼女而摅写天涯沦落之苦恨。屈、贾、韩、柳、元、白贬逐期间哀号惨怛、悲悲切切、戚戚嗟嗟、哀伤自怜、青衫泪湿,足以见出前代逐臣的狼狈之态。苏轼初被贬谪,虽借孤鸿、孤光、孤影、孤客,表达幽独孤高的心态,但这心态的又一方面,是他的坦然放旷,与韩、柳、元、白的凄苦哀伤不可同日而语。
东坡有些诗句虽然表达孤寂之辞,但已不见幽独之隋,蕴含着审美的诗意境界,是苏轼贬谪心态从幽独孤高转变为坦然超旷的过渡。《和秦太虚梅花》云:“……江头干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卷二十二p1184)后人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引范正敏《遁斋闲览》云:“‘竹外一枝斜更好’,语虽平易,然颇得梅之幽独闲静之趣。”(卷十p273)江头千树引不起词人兴致,而独赏竹外一枝明如许!正因身为逐客孤独凄伧,故偏爱清幽孤寂之美。《和陶杂诗二十一首》其一日:“从我来海南,幽绝无囚邻。耿耿如缺月,独与长庚晨。此道固应尔,不当怨尤人”(卷四十一p2272)处境幽绝,如耿耿缺月独挂晨空,却不怨天尤人。历尽坎坷。岭外归来之时,东坡作《次韵江晦叔二首》其二云:“浮云世事改,孤月此月明。”(卷四十五172444)《苕溪渔隐丛话》评此句:“寓意高妙,如参禅悟道之人,吐露胸襟,无一毫窒碍。”(卷二十七p564)
东坡的幽独孤高之情逐渐演化为坦然超旷之态。《定风波》是这种旷达心态的代表作: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卷二p595)
自然界的风雨既属寻常,毫无差别,社会人生中的政治风云荣辱得失又何足挂齿?一种处风雨忧患而放旷超脱的心态流露笔端。苏轼在徐州时写的《宝绘堂记》中说“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p356)当词人忘掉了利害得失,用“寓意于物”的眼光去看待万物,以豁达的心胸去对待贬谪的不幸遭遇时,就不再是“幽人”、“孤客”、“狂夫”,词人的生命状态由被动转变为主动。豁达放旷的心境成就了一种沉浸于美的享受,坦然超旷的心境升华为一种审美的人生境界。如《初到黄洲》云:“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卷二十p1031)自笑平生好论是非,因言得罪而成逐客,自是“失”,而长江鱼美竹翠笋香,不无“得”。而到惠州。“日啖荔枝三百棵,不辞长作岭南人”(卷四十p2192,《食荔枝》),渡海时,则“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卷四十三p2366,《六月二十夜渡海》)。几番化“失”为“得”,尽显坦然旷达。
苏轼贬居儋耳,北归临行作《别海南黎民表》:“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比如事远游。”(卷四十三p2362)始终以贬地为吾乡,故能心中甚安,坦然旷达。史载,王巩的侍儿柔奴随王贬居岭南,北归后苏轼问她:“广南风土,应是不好?”答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于是作《定风波》赠她,下片云:“万里归来平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卷二p581)这道出了东坡从容坦然旷达超脱心态的本质。心安,则随遇而安,无处为家处处家,摆脱漂泊失落的无归属感,找到精神之家园,获得精神的畅适自足。
二、皈依释道却执着现世
儒、释、道对中国的文化和士人的影响十分深远,这在苏轼所处的北宋尤为明显。北宋时期,中国士大夫逐渐形成了儒道互补的人格。苏轼能坦然超脱地面对苦难忧患,是因为他始终立足于心灵之救赎,灵魂之自立。三次贬谪,让苏轼出入儒道,濡染佛禅,思想宏博开放,相容并采,成就了儒释道的人格。虽然贬谪后释道在苏轼思想占有主要成分,但他却并没有完全摒弃社会的使命,人生的追求。在宗教中净化灵魂,在现世中自强不息。这是苏轼贬谪心态又一对立统一的特征。
苏轼早期以儒家的经世思想为主旨,以儒家典范为楷模,苏辙论其“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卷二十五p414,《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乌台诗案”以后,庄、禅的思想便由表及里,登堂入室成了苏轼思想的核心。少年时读《庄子》,苏轼感叹道:“吾昔有见于中:口不能: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宋史》本传)苏轼受佛学的影响也是很深的,他在读禅宗的要典《坛经》时曾说:“近读《六祖坛经》,指说法、报、化三身,使人心开目明。”
在贬谪黄州岁月的初期,他经常去城南的安国寺念佛静坐,一修炼就是七七四十九天,企望达到“物我两忘,身心皆空”的佛境。在他的诗文中,还融入了大量的禅言道语,如这首《洗儿戏作》:“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卷四十七p2535)这可谓是悟道之言。从他晚年对陶渊明倾心不已,写了一百多首“和陶诗”,便可看出他渐弃世事而趋“自然”,在纷繁的尘世外寻找精神的家园。
《庄子·德充符》:“死生、存亡、穷达、富贵、贤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p157)《庄子·人间世》:“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p122)《坛经·疑问品》:“随所住处恒安乐。”(p126)老庄的思想是以人类社会为背景,建立在人生的现世,它提出解决人类苦难的方法是恢复到人的自然状态,即精神和生存的自由自在,是形而上的关怀。“个体存在的形(身)、神(心涧题最终归结为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这构成庄子哲学的核心。”(p183)同样,“禅宗”则是把佛教世俗化,“‘悟道’不是思辨的推理认识,而是个体的直觉体验。它不离现实生活,一方面它不同于一般的感性,因为它已是一种获得精神超越的感性。另方面,它又不同于一般的精神超越,因为这种超越常常要求舍弃、脱离感性。”(p207)苏轼是深得《庄子》、《坛经》真谛的。“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剧无胜解。以我观之,凡心尽处,胜解卓然”(p9),苏轼是以一个学者的眼光,站在现世的立场,视庄学、禅学为学问思想,重新整合建构在自己的思想体系中,形成自己的人生观。就是以“现世”为基点,在“现世”中找到精神的“自然”家园,“寻常静中推求,常患不见,今日闹里忽捉得些静子。”(p9)他既不同于愤世嫉俗的屈原,也不同于狂放不羁的李白,他虽然也充满浪漫精神,却旷达而随意。屈原的人生体验充满为理想的痛苦,“路漫漫其修远兮,不吾将上下而求索”(《楚辞·离骚》)。李白多少带有些玩世不恭的意味,“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萬人”(《南陵别儿童入京》)。而苏轼则显出的是执着于现世的平淡超旷,自强不息。 首先,苏轼执着现世的心态表现为一种兀傲倔强的文化品格。他贬黄州期间,有《东坡》诗云:“雨洗东坡月色新,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却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卷二十二pl183)“荦确坡头路”,确指也是泛指人间不平之路。而“自爱铿然曳杖声,”昭示出一种不畏艰险不平、生活中强者的步伐,一种自立与抗争的精神,一种面对生活之艰窘与政治阴影之笼罩而兀傲倔强的文化性格。“平生傲忧患”(卷六p281,《十月二日,将至涡口王里所,遇风留宿》),“矫首独傲世”、“寄傲知今是”(卷九p350,《归去来辞集字十首》),恰是一个兀傲倔强的苏东坡。
其次,苏轼在贬谪生涯中仍不忘国事,孤忠不减。东坡虽于贬逐中自称“孤臣”,含不为人知不为世用的哀怨心理,但实际上他始终未能忘怀君国之事。贬黄时作《谢陈季常惠一暗巾》诗云:“臂弓腰箭何时去,直上阴上取可汗。”(卷二十一p1117)给滕达道信说:“西事得其洋乎?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也。”(卷五十一p1475)真可谓位卑未敢忘忧国。“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卷二p607,《满庭芳》)、“平生多艰非天意,此去残年尽主恩”(卷四十四p2385,《次韵王郁林》),一句句写在贬逐期间的渴望尽忠报国而壮志未酬的诗句,表现了贬谪中的苏轼执着于人生、孤忠不减的一面。
再次,苏轼在逆境中豁达乐观,自强不息,这不仅表现在他的个人精神世界,还表现在他的辉煌的政绩。“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卷二p596,《浣溪沙·山下兰芽短侵溪》)旷达如此!“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周易·乾》)。苏轼正是这句古老格言的贯彻者:
天之所以刚健而不屈者,其动而不息也。维其动而不息,是以万物杂然各得其职而不乱,其光为日月,其文为星辰,其威为雷霆,其泽为雨露,皆生于动者也。使天而不知动,则其块然者将腐坏而不能自持,况能以御万物哉!(卷八p227)
苏轼第一次到杭州“每因法以便民,民赖以安”(《宋史》本传);谪居黄州。既未消沉,又未怨世,亲耕东坡营地数十亩,从而自号“东坡”:两次到杭州,亲领疏浚西湖,淤泥成堤,堤上植柳,后世称为“苏堤”。旷达中的“自强不息”,既不同于儒家的积极人世,又不同于老庄的逃避现实,这就是苏轼。他学老庄,没有逃避现实:他习禅宗,也没有消极遁世。他以超然、旷达的情怀为后来者引以为知己。他的文化人格,也为后来者建立了一个非此即彼的精神家园。
三、忧患磨难而了悟人生
魏晋以来,士大夫形成的对人生及生命的叩问,到苏轼表现的更加深刻。如李泽厚先生所云:“对整个人生、世上的纷纷扰扰究竟有何目的和意义这个根本问题的怀疑、厌倦和企求解脱与舍弃”(p160)历尽忧患磨难而了悟人生意义是苏轼贬谪心态中最有现实意义和历史价值的部分,是个人痛苦解决之后思想境界的升华,对后代士人的影响尤为深刻。
苏轼早年于未进之时与既进之后对人生就有过深刻思考,人仕后,第一次与子由分别时作《和子由蝇池怀旧》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塞驴嘶。”(卷三p96)前四句写人生行迹之无定如“雪泥鸿爪”之不可凭依,结尾二句极写人生之辛苦,世路之坎坷,又有何种价值?诚有一种人生空寞之感。早年若隐若现的人生空寞之感,在他贬谪期间则表达为“人生如梦”之叹!《西江月》中“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卷一p582),《西江月·黄州中秋》云:“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卷一p592),《念奴娇·赤壁怀古》云:“人间如梦,一尊还捋江月”(卷二p598),《南乡子》云:“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卷二p599),“梦中了了醉中醒”(卷二p602,《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又还重九”(卷一p579,《醉蓬莱·笑劳生一梦》)。这种人生如梦的感慨,显然以庄、禅阐发人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p327,《庄子·齐物论》)
这种人生如梦的空漠之感,饱含着现实世界深刻的思考,《临江仙·夜归临皋》词云:“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毂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卷二p603)前两句化用《庄子》中“汝身非汝有也”、“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之语。营营,纷扰状,为功名利禄奔波。《庄子》又谓小人殉利,士殉名,圣人殉天下。为客体而失去主体,陶渊明谓之“心为形役”。苏轼早岁就有“汲汲强奔走”(卷一p9,《夜泊牛口》)之慨,此时经历了宦海沉浮、市朝倾轧,更有切肤之感。此身既非我有,营营之求又何益,倒不如驾小舟于江海寄其余生。“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卷二p587,《水龙吟·小舟横截春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也正是此意。范蠡携西子泛五湖成为其后世士大夫的理想归宿,处于逆境之中,更是心向往之。这里“扁舟”、“小舟”本身的词汇意义具体指向消失了,具有某种象征性:它既是词人心灵的蜗居、载体,又是词人自己,可以随风坦荡于江湖,了无阻碍束缚。“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卷一p571,《念奴娇·凭高跳远》),当人作为社会人道德地存在(社会责任、价值的实现)不适意时,往往会去寻求作为理想人而诗意地存在(个人自由的实现)。这或许还受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启发,也许还包含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之意。可见,其人生思考出入屆、庄、范、孔、陶、李等哲人高人之间,升华成一种终极意义的哲理。这种终极意义的哲理集中表现在《前赤壁赋》中,苏轼将对于人生诸种问题的思考作了超妙绝伦的解答,注入了对人生最深沉的思考: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卷一p6)
此赋先是触景生情,生出古今如梦功业难久,人生渺小年命不永,与求仙无望的带有普遍性的人生失意、生命无常的苦闷与感喟。继而又对这人生之大困惑作出超然的解答。既看到生命流逝,又看到其常住不尽有永恒的价值存在,故无所慕无所憾恨。物各有主,人有定分,惟与江上之清风明月适值相遭,取之于自然而形成恬淡自适之审美人生,从哲思与历史的高度审视个体生命的存在,获得一种超脱旷达快乐的人生观。谢枋得《文章轨苑》卷七指出,此赋得庄骚之妙。诚如此言,东坡贬逐黄洲,如屈子之远游,“如怨如慕”;而能以庄生天簌,悟变不变之妙理,超然于万物超然于人生。庄骚两灵魂,其意绕缭于笔端。
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提到“苏轼的意义”,内涵有三:第一,苏轼是封建士大夫进取与隐退的矛盾双重心理达到最理想化融合的鲜明人格化身:第二,上述人格精神演绎在诗文中,便成了对人生空寞的深沉感喟:第三,质朴无华,平淡自然的情趣与韵味的追求,在苏轼身上幻化成一种随遇而安、随缘自适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态度,并被“提到某种透彻了悟的哲理高度。(p161)诚如李先生所言,苏轼对后人有着极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仅限于美学范畴,而且在哲学与宗教上也有所涉及,因为趣味的一致,最终还要皈依到思想的认同、心灵的契合乃至精神的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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