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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中国左翼电影研究述评

日期:2023-01-12 阅读量:0 所属栏目:电视电影


  中图分类号:J120.9; J909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7.02.0022

  进入21世纪以来,上海都市文化已经成为海内外现代中国研究的显学之一。作为上海现代都市文化产品重要一极的电影,自然引起了西方学者的广泛关注,尤其是1920-1930年代的中国电影,成为了当代西方学者经常讨论的话题。笔者近年来对海外(特指英美地区)学者自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关于中国左翼电影研究的有关文献(包括英文原著、英文论文、译著及译文)进行了较为细致的梳理,现将其主要研究路径与方法概述如下,冀希对中国电影史研究有所助益。

  一、意识形态话语的协商与争论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学者对中国左翼电影的研究路径与20世纪80年代以来英美学界“去历史整体性”的研究范式相对接,他们更多地从个体左翼电影文本中去寻找其中带有异质性的“他者”与非连续性的“碎片”。这种研究路径决定了当时的西方学者和中国学者在面对中国左翼电影这一研究客体时将采取不同的批评话语策略。如果说当时的中国学者基于意识形态的原因大多以传统“国族电影”的研究模式来建构一套带有整体性的左翼电影批评话语的话,西方学者则更多地侧重于挖掘中国左翼电影文本中的间隙、断裂,还原失去的声音,重建多声部对话。从意识形态话语这一层面而言,西方学者大多将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左翼电影视为一个开放自由的可以延伸的领域,认为这场电影创作潮流尽管带有相对简单明了的议程,但其结果却变成了一个充满了协商与争论的场所,其中广泛涉及到性别政治、集体主义、性与革命、精神污染、城乡对立等诸多话题。

  (一)性别政治

  1994年,美籍华裔学者张英进发表了《Engendering Chinese Filmic Discourse of the 1930s:Configuration of Modern Women in Shanghai in Three Silent Films》(《1930年代中国电影话语的形成:三部无声片剧照中上海现代女性的构形》)。在这篇论文中,张英进以《野草闲花》、《三个摩登女性》、《新女性》这三部无声片为例,集中讨论了上海都市中的女性形象。张英进认为,在中国上海这一大都市的复杂的文化和历史背景下,新女性的形象,从早期电影中单纯的女学生或浪漫的年轻女子,发展到30年代初的爱国女工,这种形象的蜕变很大程度上受益于刚出现的左翼意识形态。而张英进要强调的是,左翼电影中出现的男性意识形态话语与父权观念在不时地对女性形象进行规约。在这些电影话语中,新女性并不是一个按照自我意志而展开自主行动的新主体,而是成为了一个新的知识对象,处于男性的不断的“监控”和“约束”之下。这与福柯的“全面监视”(panoptic surveillance)颇为相似。张英进认为,革命与救亡贬低、置换了爱情与审美,这引发了中国左翼电影的男性化倾向。在不同程度上而言,20世纪30、40年代的中国左翼电影除了谴责父权制与资本主义社会外,还对女性进行了规约和惩戒,宣扬了没有性别的男女人物。从历史上说,1949年以后的中国电影中出现的毫不在意自己性别特点的女性构形这一修辞策略,实际上早在20世纪30年代初的摩登女性电影中就得到了实验。从这个意义上看,文革“样板戏”中的革命女性及她们的电影翻版,可以看成是极端的(后来被称为“极左”)的摩登女性[1]。

  2002年,Laikwan Pang (中文名为彭丽君)出版了一本中国左翼电影研究的专著,英文名为Building a new China in Cinema: The Chinese Left-wing Cinema Movement,1932-1937(《在电影中建设一个新中国――1932-1937年的中国左翼电影运动》),其中的第二部分讨论了集体男性主体在左翼电影中的呈现。彭丽君认为,尽管左翼电影在艺术与政治、理论与实践等方面彰显并统摄于民族主义共识之下,但其文本却表现出一种集体男性主体的有意或无意流露。这一男性主体集体回响包装下所隐匿的丰富艺术表现形式无疑是非常吸引人的,但左翼电影对集体男性主体的共同诉求必然会给电影作者的艺术创作潜能带来负面影响。彭丽君从银幕内与银幕外的女性故事出发,来探讨中国左翼电影如何通过电影本身与电影外的表现策略来建构男性权力话语。她认为,当左翼电影集体男性主体不得不依赖异性作为“他者”的合法化时,这一“他者”反过来又威胁到了左翼原初意识形态本身,这就使得上海左翼电影中的女性形象在不同类型与互不兼容的身份中游移不定[2]114-115。彭丽君认为,由于在“看”与“被看”(男性观众对女体表演)的过程中所产生的移情和同情作用,最终使得左翼电影和观众之间建立了一种流动的关系。左翼电影中的一些女性形象尽管被左翼电影人士在男性集体愿望与利益的共识下编织出一条内在的意识形态结构,但这些形象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了意识形态论争的场所,而非仅仅只有一种声音被传达。

  2005年,Vivian Shen(中文姓名沈晓虹)出版了另一本关于中国左翼电影的英文专著,名为The Origings of Left-wing Cinema in China,1932-1937 (《中国左翼电影的起源(1932-1937)》)。其中也谈到了两性关系这一主题。在沈晓虹看来,1930年代的中国左翼电影带有明显的男性主导观念,其中之一是父权制,另一个是男性狂热力量。左翼电影这种男性话语权威声音常常是男性导演借助电影中的男性主人公形象传达出来。由于它的超常的力量,以至于它有时淹没了女性的声音。她认为,1930年代的中国左翼电影尽管强调爱情、婚姻、母爱、职业、平等等与中国现代女性相关的话题时,对男权制以及男性狂热等社会力量进行了嘲讽,然而这些左翼电影并未找到真正解决女性解放问题的方法。在笔者看来,沈晓虹的上述看法与彭丽君所谈到的男性主体并没有多大的差异。沈晓虹还以《新女性》这部影片为例,来探讨男性对“新女性”的重新定义这一性别政治问题。她指出,20世纪30―40年代的中国电影对新女性的观念理解出现了一种戏剧性的转变。如果说五四时期的新女性意味着将女性从封建桎梏中解放出来而享有与男性平等权利的话,那么在1930年代的中国左翼电影人士看来,这一五四时期的新女性此时一旦离开学校及家庭而步入现实社会中,即变得迷失方向与孤立无助的境地。而女性要摆脱这种困境,可供选择的途径之一是做一个左翼电影塑造出来的带有集体身份的李阿英式(《新女性》中的一个女工人形象)的为大众而奋斗的无产阶级女性。但沈晓虹认为,普罗列塔利亚女性尽管显示出一种革命激进姿态,然而却是不切实际的。沈晓虹进一步指出,中国左翼电影的政治议题在描述两性关系时表现得最为明显,比如从1930年代中国左翼电影中的无产阶级女工形象到1940年代的具备同样集体身份的女性民族主义者,乃至于到20世纪60―70年代的样板戏中的女性形象[3]22-143。   笔者认为,上述论者所谈论的左翼电影中的性别政治话题,无疑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新的左翼电影阐释空间。站在女性主义的立场上看,左翼电影中的男性集体主体显然包含了霸权主义因素,但更重要的是在当时特殊的社会状况下,如何使电影在民族主义主题统摄下更为合理地建构男性与女性的身份认同。

  (二)集体主义

  作?橐恢种匾?的左翼意识形态观念,集体主义在中国左翼电影中的表现也引起了西方学者的关注。彭丽君、沈晓虹在其著作中都对这一集体主义进行了反思。彭丽君的反思建立在《大路》等左翼电影与西方电影比较的基础之上。彭丽君指出,启蒙主题在世界文学传统上是一种十分普遍的叙述结构,但它在中西文学与电影中存在表现上的较大差异。在《大路》等中国左翼电影中,启蒙主题大多通过“力比多”的实现或破坏来巧妙地证明个人与集体之间的相得益彰,然而在《大阅兵》、《西线无战事》等美国电影中,个人与集体的关系则刚好相反[2]102。

  相比之下,沈晓虹对集体主义的反思是放在自我与社会这一框架下来展开讨论的。她认为,如果说五四时期自我与社会关系是强调自我实现的话,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早期这一阶段中,自我与社会的关系则是自我在社会现实面前遭遇巨大的困难。而1930年代中后期,随着日本侵略的加剧,个人自我为民族救亡而走向密切团结。沈晓虹认为,应云卫、沈西苓、孙瑜等左翼电影导演们在电影中(如应云卫导演的《桃李劫》,沈西苓导演的《十字街头》,孙瑜导演的《野玫瑰》、《大路》)主张集体与团结,暗示其中的人物形象只有这样做,个体才能在社会空间中占有一席之地,从而达到个体自由与民族独立。沈晓虹指出,中国左翼电影人士明确为年轻人设计了如下一条人生道路,即由自我走向社会。如孙瑜导演的影片《大路》中,个人空间已完全让位于公共空间,自我完全服从于集体[3]109-123。这是1930年代中国左翼电影人士所要传达的重要意识形态信息。值得商榷的是,彭丽君和沈晓虹对左翼电影的集体主义从整体上看都持一种模糊的态度,忽视了在当时国难当头,集体主义话语应该被激活的合理性。

  (三)性与革命

  无论是作为普通大众还是背负革命重任的人士,爱情(性)都是个人一种很自然的情感追求。而在如何对待性与革命的关系上,作为革命启蒙者的一些左翼作家曾经在中国左翼文学上掀起过一种“革命+恋爱”题材的小说创作模式。蒋光慈、阳翰笙、丁玲等年轻左翼作家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电影与生俱来的商业性特质决定了爱情(性)必然要成为观众“凝视”的重要对象,这是左翼电影无法绕开的一个重要话题。

  1988年,裴开瑞(英文名Chris Berry)发表了The Sublimative Text: Sex and Revolution in Big Road (《潜文本:〈大路〉中的“性”与“革命”》)一文。他以孙瑜导演的《大路》为例,致力于探索其中的性与革命之间的交叉复杂关系。在论文中裴开瑞对茉莉这一女性形象进行了较为详尽的开掘,尽管这一女性形象在程季华等人看来是电影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但在裴开瑞看来,就道德、行为以及上下文中的叙事作用而言,茉莉这一女性形象具有非常复杂的身份。首先从道德层面来看,她是一个被边缘化、独立的女性英雄人物,一个不合传统道德伦理而曾经堕落的女性(曾经是一个卖花的花鼓女郎);其次从行为来看,茉莉的言行在很多喜剧性场景中往往是以男性身份出现的,她拒绝承认男性权威眼中的女性应有之行为。而从上下文的叙事作用来看,导演孙瑜以茉莉作为最突出的视点,通过各种电影化语言来吸引观众对她的注意:比如她演唱歌词时的声画对位、镜头与反打镜头等。这些与茉莉相关的视点是一种组接电影与观众之间联系的奇特而有力的途径。激发观众的阶级观念、民族主义意识等革命集体认同,显然就是通过与茉莉相关的这些带有新闻纪录特点的视点画面来得以实现的。

  裴开瑞认为,《大路》是一个升华的文本,尤其是它试图通过情欲激励与革命目标重新定向以唤起观众的革命热情时。这种升华与满足是通过一系列的角色互换的视点段落来得以展开的,尽管在《大路》中情欲与革命二者之间的关系是含混的。裴开瑞特别指出,《大路》的最后结尾场景中的镜头与反打镜头所建构的升华关系是整个影片的关键之处。所有这些都充分证明了在1930年代的中国电影中,性与革命的关系是复杂、矛盾以及模糊含混的,包括《马路天使》、《十字街头》等左翼电影亦是如此[4]。

  客观说来,无论裴开瑞对《大路》中“性”与“革命”相互矛盾含混的潜文本解读还是他对左翼电影文本的修辞策略与观众接受之间复杂关系的揭示,都使我们认识到了左翼电影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美学与好莱坞电影形式之间游走的本土化制作方式。

  彭丽君则认为,左翼电影文本在宣扬禁欲主义的同时,又流露出罗曼蒂克激情与性的痴迷,这充分显示了一种男性焦虑。这种男性焦虑与其说源于爱情的客观,还不如说来自于男性主体自身。彭丽君进而深刻指出,《大路》、《风云儿女》等左翼电影明显流露出民族主义与浪漫爱情?M浪漫主义的相互竞争与共谋的倾向[2]91-107。在论述这一问题时,彭著主要借用了“缝合”这一西方电影理论术语,这是颇使人受到启发的。

  (四)精神污染

  1991年,Paul Pickowicz(中文名为毕克伟)发表了The Theme of Spiritual Pollution in Chinese Films of the1930s(《1930年代中国电影中的精神污染主题》)一文。在此文中尽管他谈的是1930年代中国电影的精神污染问题,但左翼电影所表现的精神污染问题显然也在考察之列。作为一部左翼电影,毕克伟认为《体育皇后》(孙瑜导演)尽管也明显地表现出精神污染的主题,但导演孙瑜出于迎合观众的市场意识,在影片中不时地设置了一些展示女性身体魅力的带有挑逗性的镜头画面,从而使得这部影片成为了孙瑜的“态度暧昧的遗产”。毕克伟认为,尽管《女儿经》(明星公司众导演)是一部共产主义者的电影,但它的目标并非指向经济与社会体制方面的资本主义,而是集中于西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文化维度,特别是精神污染现象。而令人感到困惑的是,《女儿经》的意识形态观念的混乱甚至较之于《体育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毕克伟看来,《风云儿女》(许幸之导演)是1930年代出现的为数不多的处理关于抵抗民族危机的文化污染的电影之一。在他看来,《风云儿女》表达了这样一个主题:信奉西方文化的行为与民族利益是背道而驰的。   沈晓虹则认为,1930年代的中国左翼电影包含了情节剧与现实主义两种元素。另外,作为一种艺术模式,情节剧与现实主义之间既相互竞争又相互缠绕在一起,一部电影可以同时容纳现实主义与情节剧想象。沈晓虹认为,1930年代中国左翼电影的情节剧模式牵涉到电影制作者的强烈情感,诸如社会环境的极端状态,主人公强烈的情绪化状态,公开的邪恶对美好事物的迫害,演员的过度表演等等。这种情节剧模式被情感化的音乐以及电影的空间与时间进一步得以强化。

  沈晓虹认为,中国左翼电影的影片风格可以较为松散地归为如下三类:情节剧的、现实主义的,以及上述二者相结合的[3]143。笔者认为,左翼电影在艺术形式方面充满了异质性和多元性,但并不否认一些左翼电影文本确实包含了情节剧的某些元素,因此沈晓虹对左翼电影影片风格的松散归类有其合理之处。问题在于,左翼电影之所以在艺术形式上具有异质性与多元性,除了导演的个人风格之外,恐怕也与左翼影人在意识形态观念上的差异性不无关系。但无论如何,沈晓虹从情节剧入手指涉到左翼电影的情感问题,是富于启发性的,我们甚至于还可以由此回溯到1922-1926年国产电影运动中相当一部分表现人道主主义思想的影片的情感倾向问题。

  1989年4月,Ma Ning (马宁)发表了The Textual and Critical Difference of Being Radical: Reconstructing Chinese Leftist Films of the 1930s(《激进在文本与批评上的差异:重构中国三十年代左翼电影》)。在这篇论文中,马宁采用了一种本土化的阅读方法,认为对中国左翼电影以通俗剧故事来建构社会寓言的这一叙事方式加以解读,必须了解建构这些电影文本的文化和艺术符码。在他看来,1930年代的中国左翼电影虽然受到20年代的苏联蒙太奇电影的影响,但它们依然选择了古典好莱坞叙事传统来从事创作实践。但出于政治目的,上述左翼电影又不得不用各种方法来偏离好莱坞的美学常规。为了说明这一点,马宁以《马路天使》这一经典左翼电影为例,详细地探讨了它的激进在文本与批评上的差异。马宁以《马路天使》中的开场戏作为样本,具体描述了这些镜头段落的组合方式,认为它们是开放式与封闭式主观视点镜头的并列组合。这一形式结构独具匠心地将苏联蒙太奇与好莱坞连续性剪辑转换为一种中国式的综合。马宁由此认为,中国左翼电影在其叙事文本中通过设置一些广泛的,有时是相当抽象的伦理和政治的认知图式,混合各种不同的阶级与文化内涵的艺术表现模式,将通俗剧故事的时空社会化了,这显然偏离了好莱坞通俗剧的叙事常规。马宁认为,中国左翼电影文本将新闻性论述话语(包括标题性新闻、特写和广告以及历史记录片素材等)和大众性论述话语(包括民间歌曲演唱、魔术、皮影戏、拆字游戏等文化形式)纳入其中,这种在通俗剧叙事中引入新闻性论述话语和大众化论述话语,以便产生对话或解构和重新建构的表意过程的例子在其他三十年代左翼电影,如《大路》、《桃李劫》以及《十字街头》中亦可看到。

  马宁最后总结到,在通俗剧叙事中引入体现解构和重新建构表意逻辑的不同的论述话语之间的互动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左翼文本的主体位置问题。在马宁看来,中国左翼电影的激进功能的实现不是通过制造反幻象的新观影模式,而是借助?_放性和封闭性的镜头语言,解构与建构的表意逻辑,社会化写实和通俗剧叙事的互动对话,创造出一个独特的话语空间,使观众凭借自身的社会体验来加以判断和表述[7]。

  (二)本土化重写

  在上海大学曲春景主编的《上海电影研究――21世纪之交范式转型期的思想景观》一书收集的论文中,其中,美国学者孙绍谊的论文《叙述的政治:左翼电影与好莱坞的上海想象》,既对1930年代的中国左翼电影的蒙太奇技巧与思维进行了较为具体的分析,同时又对左翼电影中时常出现的移动镜头(好莱坞式的电影叙事模式)加以了解读。在孙绍谊看来,苏联蒙太奇在左翼电影中起到了既是电影手法又是意识形态武器的双重作用。这样的观影效果对于移动镜头而言亦是如此。上述两种电影语言都是1930年代中国左翼电影的叙述政治策略之一。孙绍谊认为,20世纪30年代的左翼电影试图对苏联革命电影和好莱坞模式进行本土化的“重写”(reinscription),但取得的成效似乎有限,因为在这些电影中,好莱坞与苏联电影两种互相抵牾的电影语言并未因本土化的“重写”构成对话关系,而是彼此分离,互相牵制,影响了影像叙述的完整性与流畅性[8]。

  三、中国左翼电影的其他关联性话题

  除了对意识形态话语和叙事机制的讨论外,英美学者的视角还从更多的维度对中国左翼电影加以考察,主要关涉到左翼电影的身份与跨地性传播、左翼电影与流行文化的关系、观众接受以及中西批评话语等关联性话题。

  (一)电影身份与跨地性传播

  关于1930年代在上海兴起的中国左翼电影文化的复杂性,彭丽君提出了一个颇令人受到启发的问题:这究竟是上海的电影还是中国的电影?彭丽君从方言电影辩论这一特殊电影文化事件来探讨左翼电影同时表现出来的上海身份与国家身份之间的那种错综复杂关系,进而证明作为大众媒介的电影标志着1930年代的中国进入一种社会与文化经济的新模式。彭丽君认为,方言电影辩论与其说具有政治意义倒不如说是反映了左翼电影人士意识形态与商业利益的双重追求。它在披着集体民族主义外衣下促生的宗派主义势必会颠覆中国电影文化的多样性,这使得左翼电影人士的这场辩论包含了霸权因素,从而最终使得左翼电影从边缘与批评立场轻易地转向了一个滋生统治思想的立场,这就反映出了中国左翼电影自身的深刻矛盾[2]165-187。

  彭丽君还从地理政治学的角度探讨了中国左翼电影与香港电影的内在联系。她深刻指出,战后香港的广东方言电影从上海左翼电影继承的最显著的遗产不是革命意识形态观念,而是对现实主义的强调以及充满说教的集体伦理道德。笔者认为,彭丽君对中国左翼电影的历史意义的追寻建立在这样一个坐标体系中:从纵向上考察左翼电影对中国大陆电影创作的历时性影响,从横向上开掘左翼电影与战后香港等粤语电影的联系以及变异。彭丽君的这一研究思路突破了大陆电影学界长期以来在论及左翼电影的史学意义时只重视历时性而忽视跨地性的狭隘视角,给左翼电影研究提供了更大的阐释空间。遗憾的是,可能由于篇幅所限,对于左翼电影的跨地性传播所带来的影响与变异,彭丽君并未结合具体的广东、香港等粤语电影来加以探索,这就使得这一颇具新意与价值的论题被搁置起来了。   (二)流行文化

  长期以来,关于中国左翼电影与都市流行文化的关联性研究并未引起学界的重视,比如左翼电影与流行音乐、电影漫画、歌舞表演、戏剧表演之间的互动关系等。苏独玉在《都市之声: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电影音乐》一文中认为,当时的中国电影的音乐组成了一个都市化、国际化的多样化空间,这一空间本身就反映出电影文化人士为中国社会开出的选择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她以《都市风光》、《压岁钱》、《船家女》、《桃李劫》、《大路》、《新女性》、《青年进行曲》等一系列左翼电影中的歌曲为例,论述了这些电影歌曲为社会―政治运动和观念的传播所起的推波助澜的作用。苏独玉认为,“电影之外的音乐充当了社会变革的隐喻和鼓动者,这指出了电影音乐的重要特征及其互文性。很多人认为音乐是变革的‘代表’,而这些音乐家则运用音乐推动了这种变革。”苏独玉还指出:“从整体上看,电影音乐界没有创造出自己的主旋律。其构成具有以下特征:创造性的混合,实验性,对某范围的音乐形式具有开放性。同时,它又受到意识形态论争、独立力量和政府审查的限制。某些影片和歌曲在日后作为左翼作品被‘正典化’(canonized),而音乐家被描述的观众,以及声音本身,都折射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都市中多样而又经常相互冲突的思想特征。”[6]216-234

  (三)观众接受

  在笔者看来,左翼电影的观众接受情况直接维系到这一电影创作思潮对大众的影响力,但要准确地评估观众接受状况并非易事。

  彭丽君指出,左翼电影制作者将受众的观影经验视为一种完全孤立性事件,它可以通过意识形态术语来加以精确定位。然而,彭丽君认为,在1930年代的中国现代城市中,新的电影观众不断地逃逸出社会的意识形态结构的定义之外,他们依旧是一群匿名的大众,不可能被完全估测。因此,无论左翼电影创作者如何具有洞察力以及运用相关的战略,观众依然根据自身的理解逻辑与习惯来理解电影。

  彭丽君认为,尽管1930年代中国左翼电影观众身份难以确定,同时也无法用准确的术语来描绘观众接受情况,但她认为还是能够通过一些可得到的零碎信息来部分管窥当时中国电影的观众情况。彭著通过比较1920年代与1930年代的电影院规模、电影期刊杂志、与电影明星相关的广告(如化妆品、香烟、药物等)来间接证明1930年代的中国电影已经获得了观众的广泛支持,成为了一种熟悉的、强有力的大众媒介,拥有了能够同时整合娱乐、艺术、政治三种话语的能力[2]158。在此,彭丽君运用西方大众传播学理论来间接证明左翼电影观众的接受状况,具有窥斑见豹的效果,符合当前国内外中国电影研究的实证主义路径,但在影院规模、电影广告、观影效果方面还缺乏社会学层面的精确统计,依然还不足以反馈较为真实的左翼电影接受状况。

  裴开瑞认为,1930年代中国电影的制作时代背景是处于经济殖民主义时期,这些电影展示了中国人民的生存处境以及各种问题,而不是对西方想象中的拙劣模仿。正因为如此,他认为重要的是应该考察文本修辞与具体接受之间的联系方面。裴开瑞以《春蚕》、《神女》、《大路》、《十字街头》、《桃李劫》、《马路天使》等六部左翼电影为例,较为深入地论述了电影文本的修辞话语与观众接受之间的复杂关系,以此来论证1930年代的中国左翼电影的观众定位主要为中产阶级与城市市民,这显然有悖于马克思主义立场,同时也必定不符合延安美学的政治纯粹主义者要求。在裴开瑞看来,有些左翼电影显示出,尽管对工人阶级富于同情,但并未对他们加以尊重,像《十字街头》、《桃李劫》就是如此。

  裴开瑞指出,上述电影文本的修?o话语与观众接受之间的复杂关系表明,电影的传播发行与放映超出了左翼人士的控制,因为时代的经济与政治约束阻止了左翼电影人士的单一选择性。裴开瑞认为,尽管上述左翼电影并非符合社会主义者心中的理想主义观念,然而它们与同时期的其他非左翼相比,依然是一种进步,因为它们吸引了很多观众,即使这些观众不属于真正的无产阶级。[10]

  (四)批评话语

  1989年3月,裴开瑞发表了Chinese left cinema in the 1930s ――Poisonous weeds or national treasures(《民族的瑰宝还是有毒的野草?――1930年代的中国左翼电影》)一文,他认为对左翼电影的研究存在两种话语:一种是中国的;一种是西方的。1930年代的中国左翼电影通常在研究中被认为与第三种电影有关,因此它们得以进入西方批评话语。而与此同时,裴开瑞也希望两种话语中的部分重叠特性能够彼此相互联系与提示。

  裴开瑞指出,左翼电影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就在电影领域中成为了一个中心问题,对它们的讨论是非常激烈的。引起争论的一个重要话题是,1930年代的左翼电影究竟应该被视为遗产亦或异端?裴开瑞认为,关于1930年代电影的中国批评话语涉及到特定的参照系、利益关系以及特征。而在他看来,这一话语不仅使我们认识到了中国电影本身,而且它能创造性地连结到电影中的西方话语,特别是最近一二十年来关于第三世界电影的各类著作之中。

  裴开瑞指出,许多西方学者和中国学者并没有对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审美标准作一个明确的界定,这使得我们至今对马克思主义的美学的理解非常笼统。然而,将不同的政治――审美传统并置在一起能够更深入地洞察每个党派。裴开瑞试图检视的是关于1930年代中国电影批评话语的美学方面。据他观察,上述中国批评话语在电影制作者与电影作品本身之间几乎没有差别。它们在评判一部电影时主要基于两种主要因素:首先是电影制作者的创作意图及他遵循的政治路线;其次是遵循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而这种现实主义是建立在我们所皆知的马克思主义路线之上的。裴开瑞最后指出,中国左翼电影的政治美学的模糊多义性为思考和讨论马克思主义美学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至少从这点而言,它们能够丰富多彩地进入西方话语[9]。

  华裔美国学者张真在其专著《银幕艳史》的第七章讨论了现代主义者同左翼电影批评人士、影人之间爆发的电影“软”“硬”之争,以及在他们各自的电影实践中所表现出来的竞争性的美学观念。她认为:“摩登女郎、花花公子和革命者是上海最具标志性的三种形象,无论银幕上下、对于左翼或其他均是如此,他们塑造了革命现代性在国难当头之际丰富而矛盾的气质。左翼批评者和现代主义者之间的斗争围绕着摩登女郎的命运以及民族危亡之际都市现代性的意义而展开。” 概括起来说,张真在这一章中的主要观点如下:在商业为主导的上海电影工业中,左翼电影远非一次孤立的激进运动,它是一种复杂的电影文化,多种意识形态和美学倾向在相互冲突与融合;一些左翼电影批评者以苏联为样本,企图通过电影批评把电影转化为反帝反封建的意识形态工具和文化武器,这种电影批评模式在给我们留下诸多经验的同时,又难免问题重重;“软”“硬”电影之争的焦点主要集中于技术和意识形态、美学和政治以及“大众”的概念;“软”“硬”电影两个阵营之间存在着复杂的交换和互动,绝不能被简化为诸如内容与形式、政治与美学、艺术与市场等相互对立的观点,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看待当时的观影模式及上海电影的身份[10]。   综观英美学者的中国左翼电影研究,笔者认为有如下一些问题值得我们认真反思。首先,英美学者大多将中国左翼电影放在现代性这一大的背景下来加以讨论的,尤其在论及性别政治、性与革命、精神污染、城乡对立等意识形态议题时使我们对中国左翼电影文本的复杂与含混有了充分的认识。其次,马宁、孙绍谊等人采用本土化的阅读方法来解读中国左翼电影的叙事机制(包括镜头语言、建构社会寓言的文化和艺术符码等)是颇富新意而具有启发意义的。其三,裴开瑞对左翼电影批评中的西方话语与中国话语的比较研究以及他提出的中国左翼电影的政治美学问题都具有很强的问题意识,这些话题已经超越了电影的层面,延伸到了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的基本问题,具有较大的理论意义。第四,彭丽君、张真等人对上海左翼电影的身份及其跨地性传播所展开的讨论尽管还缺乏深入,但这些话题具有开拓性意义,值得我们去进一步思考和探讨。

  总之,西方学者的这种多向度的观影模式,让双方都可以容纳协商的复杂对话,也许会使他们对中国左翼电影产生一种“创造性误解”,但我们可以从西方电影批评话语策略中看到处于艺术、文化、政治、市场漩涡中的左翼电影制作的历史图景。而在笔者看来,左翼电影与1920年代中国电影的内在联系、左翼电影与中国现代通俗文化(小说、戏剧、电影漫画)以及流行艺术(音乐、歌舞表演、摄影)的关联性研究、苏俄电影对左翼电影的影响、左翼电影的表演等课题,尚待国内外学者去进行细致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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