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3-01-12 阅读量:0次 所属栏目:电视电影
《丈夫》是沈从文小说中的经典之作。最初发表于 1930 年《小说月报》第 21 卷第 4 号。之后被翻译成日文、英文、法文、德文、瑞典文、希伯来文等多国文字,在海内外享有盛誉。小说以人性的升沉为主线,主要描写了一种特殊的湘西人生活式样,一种当时流行于湘西的典妻与卖淫相结合的民间风俗。作品叙述了一位青年“丈夫”从乡间来到妻子“做生意”的“花船”,在一天一夜间耳闻目睹了妻子倍受践踏与蹂躏的情形,最终从麻木中觉醒,带着妻子返回家乡的故事。这是一部很能够代表其人性创作思想的经典作品。在沈从文的思想和文学世界里,不可忽视一个关键词:“人性”。可以说,“人性”是沈从文全部美学理想的基石,是统摄他作品的灵魂,是他作品反映人生的核心和精髓。在文学创作上,沈从文旗帜鲜明地打出了“人性”的口号,并以表现人性为旨归和终极目的。“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的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1]他认为“一个伟大的作品,总是表现人性最真切的欲望”。更有甚者,在文学批评标准上,他也将“人性”作为评价一部作品成功与否的准则。由此可见,“人性”在沈从文文学观念里的重要位置。沈从文曾经在《湘行书简》中提到,《柏子》《丈夫》《夫妇》《会明》全是以乡村平凡人物为主格的,写他们最人性的一面的作品”。小说《丈夫》就是沈从文对人性的一种自我诠释。在作品里,他秉持的是一种人性立场。那些到烟船上做“生意”的妇人,“在名分上,那名称与别的工作,同样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对丈夫而言,“自己留在家中安分过日子,竟是极其平常的事了”。从其人性观出发,作家细致入微地剖析了“丈夫”的三次心理变化过程:即由人性的蒙昧麻木,到矛盾纠结,再到人性的复苏觉醒的复杂心路 历程。
但通过细读文本,我们可以发现,作为一个男性作家,沈从文无形中也深受几千年根深蒂固的中国正统文化的影响,其创作明显是站在传统男性中心话语立场上来叙事的。这一点,从小说名字“丈夫”就可以反映出。作家着力表现和塑造的核心人物是“丈夫”。从通篇小说来看,也完全是以“丈夫”的眼光去打量周围世界的。小说其他人物的出场和存在,都是围绕着“丈夫”这一核心叙事人物来架构的。围绕丈夫,写了在花船上做“生意”的妻子老七、“小毛头”五多、掌班大娘、“独眼睛”水保、醉鬼兵士、查船的巡官等。小说叙事的聚焦人物是丈夫。丈夫到“花船”看望做“生意”的妻子老七,自己作为男性的意识和尊严一次次被践踏、亵渎和丧失,终于从蒙昧麻木走向自觉醒悟,痛下决心带着妻子“回转乡下”。小说用大量的文字描写了“丈夫”的微妙心理变化。“丈夫”情绪的波动和心理的震动,成为作家着墨最多、最精彩的地方。最后小说写道“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捂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将“丈夫”的心理描摹推向了高潮。极度压抑和身份“失语”的“丈夫”,其男性心理围栏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在这里,“丈夫”既是实指,又是虚指;既是一个生命个体的写照,又是一个精神群像的象征。“丈夫”无名无姓,对水保称自己为老七的“汉子”,船上的五多叫他“姐夫”。文中又有“这种丈夫”“这样丈夫”的表述。“许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安分过日子,竟是极其平常的事了。”看似概念化的人物形象塑造,实质上却反映出了湘西社会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小说反映了沈从文一贯的人性思想,表达了自然人性的复苏回归,透露出灵魂深处的悲哀和无奈。透过“丈夫”这一形象的塑造,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湘西男权(夫权)文化的失落。因此,其人性视角的背后带有明显的男性中心话语色彩。“沈从文使用的,是‘男性中心’社会里男性观察异性的眼光”,“沈从文对两性关系,几乎始终是由男性方面估量的”[2]。当然,这是无意识的,恐怕连沈从文自己也未必能意识到。但小说叙述无形中回避了人物悲剧的真正主体,即在男权话语主宰世界中身体沦为卖淫工具和人格倍受践踏的妻子“老七”。同时,还有像“老婊子”“皱皮柑”的大娘和“小毛头”五多那样的生存在湘西下层社会里的悲惨女性。
而这一点,在黄蜀芹根据《丈夫》改编的电影《村妓》(1996)中得到了淋漓尽致地表现。电影与小说相比,改编前后的一个最大变化就是人物表现重心发生了偏移。在小说《丈夫》中,沈从文重点表现了丈夫这一人物形象,作者对妻子老七始终没有花费更多的笔墨,甚至没有过多正面的描写,也没有表现鲜明的矛盾冲突,而是围绕着丈夫的心理变化展开情节,侧重对丈夫的心理刻画。而在电影《村妓》中,作为女性导演的黄蜀芹从女性主义立场出发,把镜头更多地投向了“老七”这一角色。电影深刻剖析了湘西社会下层女性的悲惨命运。导演黄蜀芹在改编电影时,有意对片名做了一次大“手术”。不再以“丈夫”来命名,而选择以“村妓”为电影片名。这种片名的变化,顾名思义,明显更偏重于对女性主人公人物形象的塑造。在电影里,导演将镜头更多地投向了“老七”这一角色,影片的叙事视角发生了偏移。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偏移?这与黄蜀芹导演的思想倾向和艺术探索有关。影片将它的叙事视角转向女性,对女主角老七、鸨母五婶以及船上的少女帮佣五多进行了深刻的形象刻画,突出了女性作为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悲剧命运,突出了反抗传统礼教的主题,具有强烈的女性意识,使得作品的社会意义更为深邃。在电影中,我们可以看到,老七为了家庭选择到花船上卖淫。除了老七之外,人老珠黄的鸨母五婶为了生活也曾经在花船上卖淫,五婶虽已容颜尽老,但依旧怀念年轻时曾经风光的日子,从箱底翻出曾经的金主送给她的腰带(在湘西,是属于男人的贴身之物,送给女人表示想拴牢这个女人),无限缅怀。小说中那个“还只想到梦里在乡下摘三月莓”天真的五多,在影片中也被塑造成一个终日梦想着长大“做生意”的少女,时常偷擦老七的胭脂、偷戴老七的腰带。女性形象塑造之外,原著中的水保,“是一个和平正直的人”“一个道德的模范”,有着沈从文笔下湘西人的善良性格,“受人尊敬不下于官”。但是在电影中,我们看到的水保和鸨母五婶因为想得到张老板的钱而变得利欲熏心,他们却想让老七嫁给张老板。另外,电影中还有意增加了一个张老板的嫖客形象。导演对人物形象重新“创造”,都是基于电影主题表达的需要。视角立场嬗变的背后,深刻反映了黄蜀芹的价值导向和艺术 探索。 夏衍说:“改编不单是技巧问题,而最根本的还是一个改编者的世界观问题。每一个改编者必然有他自己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它总是要反映到改编的作品中去的。”[3] 黄蜀芹是一个具有自觉女性意识和鲜明艺术个性的导演。女性导演的独特身份,赋予了她先天性的角色意识和性别观念。黄蜀芹曾言:“电影要拍出个性来,就要融入导演的自我,这首先有性别,性别中再有个人。如果‘性别’都迷失了,怎么可能有真正的个性呢?”[4] 她追求电影艺术的个性化表达,并认为个性首先来源于导演的性别。在她看来,女性导演应该有女性意识,影像叙事的视角也应该有“东窗视野”。“如果把南窗比作千年社会价值取向的男性视角的话,女性视角就是东窗。阳光首先从那里射入,从东窗看出去的园子与道路是侧面的,是另一角度,有它特定的敏感、妩媚、阴柔及力度、韧性。女性意识强烈的电影应当起到另开一扇窗、另辟视野的作用。”[4] 所谓“东窗视野”,就是女性视角。在这个形象化的比喻中,隐含着黄蜀芹对电影女性视角的独特认知和情感体验。其中融入了身为女性导演生命个体,所体味到的被压抑、被遮蔽的女性经验。这无疑是对传统文化观念的反拨和颠覆,是个性化的艺术探索和创新。黄蜀芹独特的女性身份、张扬的女性意识、敏锐的“女性视角”,使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女性经验纳入自己的电影艺术世界里。与小说不同,电影《村妓》唱出了一曲女性主义的凄婉悲歌。
沈从文的小说往往淡化情节,注重背景铺陈和环境渲染,鲜有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和大起大落的矛盾冲突。其文字简洁凝练,含蓄蕴藉,笔调从容、平淡、恬雅,别有一种风致。改编之后,为了电影主题和内容表达的需要,导演对小说情节进行了增补,进一步强化了矛盾冲突,影片的主题进一步深化,社会意义也更强烈了。影片整体上采用了一种浑浊厚黄的色调,让观众感觉压抑的同时也为影片蒙上了一层悲剧的色彩。但改编的同时也瑕瑜互见。影片过度化的欲望叙事手法,尤其是热辣辣的镜头,再加上暧昧的动作和语言,偏离了对“度”的把握,与沈从文原著低沉含蓄的审美风格构成了很大差异。对于先观电影后看原著的观众来讲,恐怕很难将电影与沈从文二者联系起来。电影中主角“老七”的话语腔调听起来似乎总感觉有点“别扭”,与原著的人物个性身份不是太符。改编后的电影起名《村妓》,有点低俗,且容易给人以误解。给观众的第一直觉是要描写“乡村的妓女”。浅显直白,且话题敏感,缺少了韵味和深沉。
夏衍曾经说过:“每一个改编者都可以有自己的风格,但要力求尊重原作者的风格,鲁迅的风格是谨严的、冷峻的;巴金就更热情、浪漫主义一点;老舍又比较幽默,改编鲁迅的作品要尊重原作者的质朴的特点。”[5] 文学作品影视改编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要“忠实原著”。这种“忠实”不是对原著的硬性、僵化“照搬”。“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导演可以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和艺术追求。改编可以进行艺术“再创造”,但艺术“再创造”是建立在“忠实原著”的基础上的。任何悖离了原著的改编,都注定要成为“明日黄花”。
总之,黄蜀芹是一位才华横溢,并且有着独特艺术个性的导演。电影《村妓》是一部带有强烈导演印记的作品,是黄蜀芹的一次艺术“再创造”,在这种艺术“再创造”中,既有对原著的“忠实”,又有对原著的“悖离”。这是一部改编得有点“过”的作品。与电影《边城》《湘女萧萧》对小说原著的改编相比,电影《村妓》则明显稍逊一筹。电影《村妓》的试笔是一次大胆的“艺术冒险”,尽管有些艺术遗憾,但仍有可圈可点之处。电影《村妓》带给我们的是深深的思考。其正反两个方面的经验得失,都为今后文学作品影视改编提供了镜鉴和 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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