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2-12-01 阅读量:0次 所属栏目:逻辑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6101(2012)-04-0082-11
一、引言:西方的马首和东方的龙头
本文题目中的“刘勰理论”指刘勰《文心雕龙》的文学理论;“莎剧”指莎士比亚的戏剧;《铸情》指Romeo and Juliet,一百年前林纾把此剧剧名中译为《铸情》,后来一般译为《罗密欧与朱丽叶》。
《铸情》历来极受重视与欢迎。仅以改编搬上银幕的次数而言,近百年来有数十次,仅次于《哈姆雷特》。就如莎翁其它名剧一样,《铸情》的方方面面,如故事来源、版本异同、情节安排、主题思想、悲剧性喜剧性、修辞等等,都有学者研究,发为宏论;当代学者从女性主义、新历史主义等流行理论去考察本剧的,其论著可编成长长的书目。用中国1500年前的《文心雕龙》理论来析论西方的文学作品,既异国又不同时,这理论合用吗?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能否用于西方作品?笔者认为只要中国古代文论有其恒久性、普遍性,则“中为洋用”应无问题。数十年来很多中华学者,在学术上惯于“洋为中用”。体大虑周的《文心雕龙》是文论的经典,我们可以它为基础,建构一个中西合璧的文论体系,用于当世,甚至“中为洋用”。笔者曾为文说明这个中西合璧的文论体系的价值,并据此从事实际批评。本文这里先介绍其中的“六观”说。
《文心雕龙·知音》提倡“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的批评态度,为此,它提出批评时要注意如下六个方面:“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刘勰认为用这六观法去析评作品,就能看出作品的特色,并判别其高下。为方便讨论,且看起来更为合理,笔者大胆地把“六观”的先后次序,加以调整,形成以下六观说:
第一观位体,就是观作品的主题、体裁、形式、结构、整体风格;第二观事义,就是观作品的题材、所写的人事物等种种内容,包括用事用典等;第三观置辞,就是观作品的修辞;第四观宫商,就是观作品的音乐性,如声调、押韵、节奏等;第五观奇正,就是通过与其它作品的比较,以观该作品的整体风貌,是正统的,还是新奇的;第六观通变,就是通过与其它作品的比较,以观该作品的整体表现,如何继承传统与个人创新。
二、用《文心雕龙》“六观”法析评《铸情》
这里就用“六观”法来析论《铸情》。这出莎剧的故事很多人耳熟能详。为论述的方便,仍先说其梗概。数百年前意大利维洛那城的蒙氏和卡氏两大家族为世仇。蒙家青年罗密欧在卡家舞会中邂逅卡家少女朱丽叶,二人一见钟情,狂恋起来,于相识后翌日,就在名为劳伦斯的修道士主持下,秘密举行婚礼。两家青年人常冲突打斗。卡家一青年杀死罗挚友墨枯修,罗悲愤而杀之,被维城公爵放逐异乡。离别前夕,罗与朱一夜缠绵。卡父有命,要把朱嫁给一贵胄青年,朱抗婚,求助于修道士。修道士嘱其假装允婚,并服药假死,“死”后移尸卡家墓地,罗来墓地与朱会合,再成连理。朱遵嘱而行。可惜罗得到错误消息,以为朱真死;他从异乡奔赴维城,见朱已殒,痛不欲生,自杀。朱药力过后醒来,见罗已死,也自杀殉情。蒙卡二家睹此惨状,悔之莫及,乃言归于好,并允为两个青年铸造金像,立于市。
第一观位体,即观《铸情》的体裁、主题、结构、风格,这些自然是析论此剧最基本的项目。我们说它在体裁上是一出五幕的悲剧,其主题是称颂爱情的伟大、慨叹其代价之高昂与人生之痛苦;其情节起伏曲折;其风格(由剧中人物行为、言说等决定)亦雅亦俗。用“位体”这一观,可观察出此剧的整体风貌。
第二观事义。舞会邂逅、楼台相会、秘密结婚、打斗死亡、新婚燕尔、离城放逐、父亲逼婚、女儿诈死以至最后二人自杀殉情、两家和解,也就是上面介绍过的剧情,这些即为本剧的事件及其产生的意义。蒙家的墨枯修,及卡家的乳母,行动惹笑,言谈俚俗,常涉及性爱,相当“不文”。这等言行,正是《文心雕龙·谐隐》说的“辞浅会俗”,即言辞浅俗,适合普通观众的口味。不过,朱的乳母虽然不通文墨,却常能言之成理。例如她向朱谈及她印象中的罗,“你的爱人,像是一位诚实的君子,一位有礼貌的,挺和气的,漂亮的,而且我敢说是很有德性的”(梁译;Ⅱ,v);这样的一个意大利君子,或者说英国君子,其品德与中国的儒家君子相同:仁义礼智信都具备了。《文心雕龙》以儒家思想为主导,认为文学作品应该“炳耀仁孝”,自然对这样的品德加以肯定。其实这些都是普世公认的美德。
剧中劳修士与罗谈话时,多次对女性加以贬抑(见于Ⅲ,iii);朱的父亲逼婚,对女儿大声辱骂。《文心雕龙》自然不涉及20世纪的女性主义思潮。不过,刘勰如果生于今天,他评论本剧时,一定会援用女性主义的理论,析评剧中高涨的男权父权;他并且会说,作品的“事义“本来就包括人生社会的种种义理。
《铸情》最为人诟病的一个情节,为全剧关键的,乃是朱在得知罗遭放逐后,为什么不和他私奔,逃到异地双宿双栖?二人私奔,就没有下面的一连串事件,殉情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文心雕龙·指瑕》认为“古来文才,异世争驱,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纤密,而虑动难圆,鲜无瑕病”;莎翁这位大才子的作品,也“鲜无瑕病”。不私奔这样的剧情处理,不只是瑕疵而已,简直是大败笔。朱、罗如果私奔,故事就此结束,再也没有本剧下半部的各种矛盾冲突。观众喜欢看的悲情大戏被腰斩,莎翁及其团队的生意怎能兴隆?剧情延续所出现的各种矛盾冲突,且是莎翁驰骋其辞采才华的机会,他怎肯放弃?
第三观置辞,就是观察本剧的修辞艺术。置辞与事义、位体关系密切。笼统来说,大凡在交代事件和人物的核心元素之外,作者在文字上所花费的功夫,可纳入“置辞”的范围;如果用《文心雕龙·附会》的比喻,则“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辞采即修辞。文学作品的修辞,是作者对字词、句子、段落、篇章的安排。论者公认《铸情》是莎剧中辞采极茂盛的一出,甚至是辞采最茂盛的。它的修辞艺术,特别是“丽辞”,正是本文关注
的重心,下面将详述。
第五观奇正,第六观通变。奇正的准确含义似乎不易说明。《定势》篇说:“旧练之才,则执正以御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如果说“正”是正统、正宗,则“奇”应该是新奇、新潮、标奇立异。不过,奇与正大概是相对的,时代递嬗,这一代之奇可能变为下一代之正。《铸情》这出莎剧,其故事有渊源;从意大利文到法文、英文,有其“先驱”。莎翁如何“执正以御奇”或“逐奇而失正”,他又怎样利用“传统”,并施展其个人的创作“才华”(有名文题为《传统与个人才华》“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也就是《文心雕龙·通变》说的“资于故实”、“酌于新声”,而后写成这个剧本,历来的莎学专家论之详矣。这部《铸情》在37部莎剧中特色如何、地位如何,在莎翁所属的伊丽莎白时代戏剧中特色如何、地位如何,在英国的戏剧史以至在世界的戏剧史上,特色如何、地位如何,则博学的莎学学者、英国文学学者、世界文学学者,在“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知音》篇语)的前提下,可尝试论断。笔者非博学的莎学者,这里不论。
三、《铸情》修辞的五个亮点
《铸情》以修辞胜,六观中的观置辞、观宫商,正与修辞相涉。比喻与夸饰,从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到《文心雕龙》的《比兴》、《夸饰》,以及中外其它各种修辞理论,无不重视。罗邂逅朱,惊其艳,状其貌,一出口就是比喻与夸饰:“啊!她比满堂的火炬还要亮。/她好像是挂在黑夜的颊上,/有如黑人戴的宝石耳墜;/平时不宜戴,在尘世也嫌太宝贵!/那位小姐在她的伴侣中间,/像乌鸦队中的白鸽那么鲜艳。(梁译;Ⅰ,v)
这正是《夸饰》说的“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铸情》中几乎人人都是擅用比喻、夸饰的演说家,相关的例子举不完。
本剧第一和第二幕之前各有序诗,二者都是十四行诗。I,v有一段罗、朱对话(从“If I profane with my unworthiest hand”到“Then move not,while my prayers’effect I take”)形式上也是十四行诗。十四行诗对诗行、音节、押韵等都有规定,这些就是《文心雕龙·声律》说的声律。刘勰在篇中说:“古之佩玉,左宫右征,以节其步,声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忘哉?”十四行诗的声律,正基于这样的原理。莎翁在本剧3首十四行诗中,固然“声不失序,音以律文”,在其它多个地方,如Ⅱ,ii罗又一次赞美朱时,“How silver-sweet sound lovers’tongues by night”中的silver-sweet sound之双声以至“三声”;Ⅲ,iii写罗与修士告别时“a grief so brief t0 part withthee”之行内迭韵,例子不胜枚举,都是要让人享受“听之则丝簧”(《总术》篇语)的声律美感。
1996年出版的《莎士比亚概览》(Shakespeare Survey)“《铸情》专辑”中,黎文逊(Jill L。Levenson)有论文,列举此剧粲然可观的各种修辞格,包括enthymeme,anamnesis,anadiplosis,epistrophe,polyptoton,diacope,syllepsis,apostrophe,asyndeton,antimetabole,oxymoron,pleonasmus,ep-analepsis,onedismus,synecdoche,antithesis,……并指出莎氏那个时代,修辞学大盛,其先贤及同辈,极重视辞采。黎文逊主要述评《铸情》的4种修辞:(1)Ⅱ,iii劳修士“柳条篮子”(osier cage)的一段话;(2)Ⅲ,iii劳修士训责罗的一段话;(3)Ⅰ,iv墨枯修“仙姑”(Queen Mab)的一段话;(4)全剧到处可见的双关语、俏皮话(word-play、quibble、pun)。
关于双关语,黎文逊引用过马琥德(M,M,Mahood)1968年出版《莎士比亚的双关语、俏皮话》(Shakespeare’s Wordplay)一书的说法。Ⅰ,v中,罗初遇朱,说她“for earth too dear'’;马氏指出,dear一词可解作亲爱(cher,ished),也可解作昂贵(costly),这是一例。Ⅱ,vi劳修士为罗、朱二人主持婚礼,说出一番爱情的道理,他用consume一词,此词可解作“达到极致”(consummation),也可解作烧掉(to bum away)、毁掉(destroyed),这是另一例。马氏指出:根据保守的估计,《铸情》一剧的双关语、俏皮话有175处之多。她认为这些双关语、俏皮话是有用的,“剧中人物伤痛累累,双关语、俏皮话是一种疗伤之药”,“也使得这出剧的戏剧性反讽更为明确”。
劳在修道院黎明即起,拿着柳条篮子,寻觅“毒草奇花”,装在篮子里,研制成草药(后来朱就是吃了劳的草药而昏睡假死)。他寻寻觅觅时自言自语,一说就是无韵体(blank verse)40行。易文思在其专著《柳条篮子:(铸情)的修辞》(The Osier Cage:Rhetorical Devices in Romeo andJuliet)中,认为这番话“既议论滔滔,也辞藻缤纷,非常精采”。Ⅲ,iii劳修士训责罗,要他数算自己的幸福快乐,而不要怨天怨地;言论也洋洋洋洒洒,用了51个无韵体诗行,比喻、夸饰辞格都有,排比(parallelism)句式甚多。Ⅰ,iv“仙姑”那一段长41行,有很多排比句;易文思说“仙姑这段说词是斗智(game of wits)的一种针锋相对,它的精采辞格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喜”。矛盾语(oxymoron)也是易文思关注的重点,他指出,主角罗是个“机智大师”(master of wit),出场不久,就来一大段矛盾语:“……啊沉重的轻浮!严肃的虚妄!匀称的体型之歪曲的混乱!铅铁铸成的羽毛,亮的烟,冷的火,病的健康!永远醒着的睡眠,实全然不符!我觉得我在爱,却得不到满足。”(梁译;Ⅰ,i)易氏认为剧中常见的矛盾语有其作用:显示“爱情与战争(或者说暴力)这歧异的思维”,是“爱神维纳斯和战神马尔斯的对决”;“显示本剧的主题和结构”;“是本剧最重要的修辞格”。
综合马琥德
、易文斯、黎文逊诸家的论述,我们可以说,经常出现的矛盾语、无处不在的双关语、修道士的“柳条篮子”独白、修道士对罗的训责辞、墨枯修的“仙姑”说,构成了《铸情》修辞的五大亮点。笔者在这里郑重补充,加上第六个亮点。这位阿六,长久蒙尘,幽光不发,我们要把它抹拭擦亮。这第六个亮点是《文心雕龙-丽辞》说的对偶。当然,比喻在《铸情》中经常出现,也是本剧的一大特色。不过,比喻的重要性,古今中外的诗学都承认;而莎剧中无剧无奇比妙喻,批评家见奇不奇、见巧不巧,也就不容易眼前一亮了。
四、本剧第六个亮点:丽辞(对偶)
丽、偶都是成双成对之意。字数相等、语法相同、语意相关、平仄相对的两个词组或句子,成双成对并排在一起,叫做“对偶”。如杜甫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准确地说,这样的对偶是“严对”,即“严格的对偶”。如果不规定“平平对仄仄”、“仄仄对平平”的平仄相对,而且字数、语法两项不必严格要求完全相同,即较为宽松一点的,是谓“宽对”。对偶是中国文学的一大特色,骈文、律诗、对联都用对偶,这里不赘述。中国20世纪作家如钱锺书,行文时也善用对偶——基本上属于这里说的宽对。钱氏在其《宋诗选注》中写道:“敌人的撤退既然‘悠悠’无日,流亡者的回乡也就遥遥无期。”两句中“敌人”对“流亡者”、“撤退”对“回乡”、“无日”对“无期”,都不够工整,而只能称作宽对。
西方文学中有平行(parallelism)的修辞格,它与上述的宽对相类而不相同。西方文学中有同于宽对的语句,但据笔者所知,并无对偶(不管是严对或宽对)的修辞格。西方文学中的parallelism指两个或以上语法相同的词组或句子,例如丘吉尔(Churchill)的名句:
The inherent vice of capitalism is the unequal sharing of blessing;
the inherent virtue of socialism is the equal sharing of miseries。和凯撒(Julius Caesar)的“Veni,vidi,vici(I came,I saw,I conquered)”都被当作平行语句。我们加以比较,就知道二者不同:前者有两个句子,后者有三个。前者只得两句,是对偶,属于上述说的宽对;后者有三句,并非“成双成对”的对偶语句。英国文学中有两行成一单元的诗句,押韵,用抑扬五步格,称为heroic couplet,一般译作英雄偶句。莎士比亚的剧本中就不时出现,例如,《铸情》中,罗在其友墨枯修怂恿下,决定前赴卡家的舞会看一看,说话时就用这种英雄偶句:“I'll go along,no such sight to beshown,/But to rejoice in splendour of mine own”(Ⅰ,iii)梁译为:“我同你去,不是要你指点每人给我看,/是去欣赏我自己爱人的美艳。”这两行的语式相差很大,当然不是对偶。莎剧中有没有对偶呢?这里先要说明:本文指的是宽对式的对偶;因为中英两种语言的特性不同,中国严对式的对偶,在英国文学中大概不存在。有了这样的理解,我们可以说莎剧有对偶,而在《铸情》中似乎特别多。
《文心雕龙·丽辞》开宗明义就说,用丽辞即对偶是自然而然的事:“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刘勰为丽辞分类,说明其难易优劣:“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跟着解释各类不同的对偶:“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跟着举例,并说明为什么有难易优劣的论断:“凡偶辞胸臆,言对所以为易也;征人资学,事对所以为难也。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并贵共心,正对所以为劣也。”刘勰对丽辞的论述,影响深远;对偶这个修辞格在中国文学中十分重要。
西方修辞学有平行辞格,也有对比辞格,却不见有对偶辞格。平行是parallelism,已如上述;对比是antithesis。对偶如要英译,不能用parallel-ism,也不能用couplet一词。因为couplet是双句,却不必对偶;而且cou-plet是两个诗句(或诗行),而对偶可以是句子,也可以是词组。一句中语词(词组)的对偶可称“句中对偶”,如《丽辞》篇“丽句与深采并流”中的“丽句”与“深采”对偶,“偶意共逸韵俱发”的“偶意”与“逸韵”对偶。两个句子的对偶可称“双句对偶”,如这里引的“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就是。也许对偶可译为pair。刘勰说的“正对”可英译为semantical-1y similar pair(语意相似的对偶),“反对”则为semantically antithetical pair(语意相反的对偶)。用对比(antithesis)的两个语句,如果二者的语式不太参差,则可说它们相当于“反对”。
五、本剧的丽辞(对偶)析论
本剧的丽辞(对偶)数量极多,“正对”、“反对”、“句中对偶”、“双句对偶’’都有;只计算罗的对偶语句,就起码有20多处。限于时间,未能把本剧各种对偶语句加以统计、罗列出来。以下是举例说明而已。
本剧的开场白《序诗》第三行就有对偶:“From ancient grudge break tonew mutiny”,意谓“旧仇恨爆出新敌对”,指蒙卡两个家族旧恨未了,新仇又来。这里“ancient grudge”与“new mutiny”是句中对偶。Ⅰ,i维洛那城的公爵一出场,在斥责械斗中的两家族青年时,说白的第四第五行就有对偶:“That quench the fire of your pernicious rage/with purple fountains issuingfrom your veins”;意谓“血脉的紫红泉”(fountains issuing from your veins)浇灭不了“刻毒的愤怒火”(fire of your pernicious rage)。公爵斥骂众青年,出口成
章成“对”;罗的父亲登场,也开口成“对”,其子亦然。情困的罗,矛盾语和对偶语“脱口”而“秀”出,真是脱口秀(talk show)。I,i这段话兹不抄录,仅剖析如下:(1)“Much to do with hate,but more with love”中译可作“(矛盾)固因恨,(冲突)更为情”。(2)“Brawling love”(吵闹的爱)与“loving hate”(亲爱的仇)二者本身固然是矛盾语;并列于句中,则是对偶了。(3)“Heavy li曲mess”(沉重的轻浮)与“serious vanity”(严肃的虚妄),其理同上。(4)“Mis-shapen chaos”(歪曲的混乱)和“well-seemingforms”(匀称的体型),是对偶。(5)“Bri曲t smoke”(亮的烟)和“cold fire”(冷的火),其理同(2)。不过,这对偶之前之后都有语法相近的矛盾语“feather of lead”、“sick health”等,所以其对偶性较不明显。
序诗、公爵、罗父、罗都用对偶语句;朱、墨、修道士也都用。墨的“仙姑”(Queen Mab)说辞,易文思认为十分精彩,为修辞的一大亮点,且因涉及性爱、暴力而与本剧的主题相关。这段话有易文思所说的平行语句,我们细加观察,乃发觉对偶语句自其中涌现。相关语句甚多(在I,iv),不能备举。II,iii中,修道士一开口第一行就是句中对偶:“The grey-ey’dmorn smiles on the frowing night”,即梁实秋所译的“灰色的黎明”和“皱眉的残夜”。隔了几行,则有baleful weeds和precious-juiced flower,梁实秋干脆译为四字成语一般的“毒草奇花”。修道士寻找的毒草奇花真厉害,跟着有:“For this,being smelt,with that part cheers each part;/Being tas-ted,stays all senses with the heart'’。或可把这“双句对偶”翻译为:“嗅一嗅,香气一身通透;尝一尝,味道五官全留。”连朱的乳母也用对偶,在向朱称赞罗时,她说“He is not the flower of courtesy,but I’ll warrant him,asgentle as a lamb”(II,v),意谓罗虽非“温文如花(flower of courtesy)”,却是“驯良似羊(as gentle as a lamb)”。但语式不工整,只能说是宽对中的宽对。
朱与罗举行过婚礼不久,听到罗杀死其表哥提拔特的消息,不知其详,只觉惊骇,乃骂起罗来,矛盾语与对偶语连排而出,还有多个比喻(见Ⅲ,ii),简直像要呼应上面罗的那一段。把这一段的相关部分稍加调整,我们可得下面颇为工整的对偶语句:(1)毒蛇的心,娇花的脸(serpent heart,flowering face);(2)美丽的暴君,圣洁的魔鬼(beautiful tyrant,fiend angel-ical);(3)披戴羽毛如鸽的乌鸦,饕餮食物如狼的羔羊(dove-feather’d m-yen,wolvish-ravening lamb);(4)神圣外貌的卑劣实质(divinest show,de-spised substance);(5)被咒诅的圣者,可尊敬的小人(a damned saint,an honourable villain)。
刘勰认为对偶语句有“正对”、“反对”之别:“正对者,事异义同”,“反对者,理殊趣合”;“正对为劣”,“反对为优”。在刚才所引《铸情》的各个对偶例子中,“正对”和“反对”都有。“正对”如“温文如花”、“驯良似羊”那一双,数目较少;“反对”如“毒蛇的心”、“娇花的脸”,数目较多。“反对”意含对比(antithesis),刘勰认为“反对为优”,其观念和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Rhetoric)所强调的对比予人鲜明感觉,可互相印证。本剧中最精采的“反对”大概是下面这一双:“Love goes toward love,as schoolboysfrom their books;/But love from love,toward school with heavy looks,”(Ⅱ,ii)梁实秋的中译如下:“赴情人约会,像学童抛开书本一样;和情人分别,像学童板着脸上学堂。”
刘勰指出,“言对为易,事对为难。”言对是言辞的对偶,事对则是古代人物故事的对偶。善对恶、美对丑、桃红对柳绿、山明对水秀,只要有相当的词汇和常识,就可写出这类言对;不知道毛嫱与西施、钟仪与庄舄这些人物及其生平故事,且把这些人事联想在一起,就写不出《丽辞》篇说的那类事对。也就是说,事对除了是言辞之功,还是用典用事之劳,这非学问不可。《铸情》的对偶,基本上都是言对,事对似乎一个也没有。罗与朱生于富贵人家,应有书香,毕竟只是十多岁的少年,腹笥有限,出口虽然成章,吐辞难以用事。罗之友墨知识颇丰,时常议论滔滔,Ⅱ,iv中他又一次对罗大放厥词,历数古代Laura、Dido、Cleopatra、Helen等著名女人的不是;然而,他只是概括地论人而已,并不涉及具体的生平事迹,加上这段话并非用对偶形式,所以这里并没有“事对”。中国历代的文学,有个文雅的传统:文人雅士下笔,重视用典用事。西方文学中严格的对偶本来就绝少(甚至没有),西方古代作家又可能没有中国传统的文人那样十分重视用典用事,我们在莎剧等西方作品中寻找“事对”,大概就难有收获了。
六、结语:用爱情铸造的一对金像佳偶
莎学专家研究莎翁那个时代的社会文化,指出当时修辞学大盛;莎剧的观众,据易文思所说,有相当一部分“应已懂得欣赏辞采之美”。用《谐隐》篇所说“辞浅会俗”的“会俗”来看,剧中人物出口成章、辞采华茂,固然因为莎翁文采出众,也可说是要迎合某些观众的口味。莎剧演出时,布景简单,没有什么特别舞台设计,更没有什么特技;吸引观众的,除了故事情节之外,就靠演技、服饰、对白这些。《铸情》演出时,金童玉女及其富贵家人的服饰一定华美,加上声情并茂地朗吟对白,而对白亦雅亦俗,又以辞采富丽取胜,则观众的声色之娱是
享受到了。易文思说本剧无处无辞采,如用《文心雕龙·体性》的评语,则“繁缛”庶几近之。
丽辞的丽字可圈可点。中国的骈文是美文,成双成对的四六工整语句,予人富丽之感;相比之下,“形单影只”的语句,我们会感到寒怆。上面引过《文心雕龙·丽辞》的“造化赋形,支体必双”、“高下相须,自然成对”等语,可见对偶之“丽”,是自然的现象。东西方的文艺、建筑都重视对称之美,对偶也是一种对称,二者都是“自然成对”。王骥德的《曲律》说:“凡曲遇有对偶处,得对方见整齐,方见富丽。”本剧的对偶语句极多,莫非莎翁与王骥德心有灵犀?比喻也是构成美文的一个重要元素。对偶之外,《铸情》的比喻甚多(上面略提过),增添了文藻之美。平行语句多,也为本剧加强气势、排场,这也是一种富丽。无韵体、十四行诗、英雄偶句的运用,则造成其声韵之美。中国元代以来的戏曲,从杂剧《西厢记》到传奇《牡丹亭》、《桃花扇》,其文辞的精美华丽,同样离不开对偶、比喻、排比、声律。
易文思论《铸情》的矛盾语,谓其经常出现,与本剧生死爱恨的矛盾、冲突等题旨有关,也与本剧的情节结构吻合。本剧的对偶语句,有很多是“反对”(语意相反的对偶);在发挥题旨方面,其作用与矛盾语相近。莎翁创作剧本时,其意图为何,有没有用矛盾语、用“反对”来暗示或宣示其矛盾、冲突的主题,我们不得而知。作为读者,我们则大可认为矛盾语、“反对”的大量出现,有助于加强本剧故事情节上矛盾、冲突的气氛。至于本剧中双双对对的众多“正对”(语意相似的对偶),我们也可解读为:可反映罗、朱二人求偶、配对、成双的心情。我们可用《文心雕龙》的六观法来分析、评价《铸情》的方方面面,从《丽辞》篇理论观察本剧,更可看到西方学者所没有注意的一面:即这里所说修辞的第六个亮点。易文思认为矛盾语是“本剧最重要的修辞格”。在我们看来,矛盾语既可并入本文所说对偶中的“反对”,然则对偶这修辞格在本剧的地位,就更在矛盾语之上了。罗与朱因为两家之仇恨,导致最后殉情;再因此而两家和解,并决定为他们二人用纯金铸造塑像,立于维城。本剧文风的华丽,转化为金像的华丽。双双自杀的金童玉女,其爱情铸造为一对并立的佳偶,《铸情》中正有很多对偶丽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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