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3-01-06 阅读量:0次 所属栏目:美学
所谓意象,即寓“意”之“像”。意象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 从一个国度到另一个国度, 从一个诗人到另一个诗人之间流动, 毫无变化(维·什克洛夫斯基, 1994)。唐诗是中华民族文学史上的瑰宝,十四行诗是英美诗歌中一种极为重要的诗歌类型。作者通过对两者进行比较研究后发现:在中西方诗歌文化各自为政的过程中,“意象”展现出某种奇特的相融。久远的历史和文化积淀为抒情文学提供了丰富的母题和意象原型(刘薇,2002),本文将选取植物意象和禽鸟意象为例,初步探究唐诗与十四行诗中相融的意象。
一、“桃”意象与玫瑰
植物意象在唐诗和十四行诗中极为常见,本节以唐诗中的“桃”意象与十四行诗中的“玫瑰”为例进行说明。
唐诗中“桃”意象出现的频率较高。下面分别以崔护的《题都城南庄》、李白的《长干行》和刘禹锡的《踏歌行》为例进行说明。
(一)崔护的《题都城南庄》
崔护的《题都城南庄》中说:“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是一首抒情诗,整首诗用“人面”、“桃花”作为主要线索。在这首仅28字的绝句中,“桃花”意象就出现了两次。诗歌通过“去年”和“今日”同时同地同景而“人不同”的映照对比,抒发了诗人对于物是人非的感慨。第一个“桃花”意象让读者可以想见诗人偶遇的女子之美,艳若桃花;第二个“桃花”意象让诗人遥想去年美人,“桃花”今是而人非。后来人们用“人面桃花”形容女子的面容与桃花相辉映,泛指所爱慕而不能再见的女子,也形容由此而产生的怅惘心情。
(二)李白《长干行》
李白《长干行》有言:“自怜十五余,颜色桃李红。那作商人妇,愁水复愁风。”诗歌中女子顾影自怜,以桃花自喻,美丽娇艳。顾影自怜才十五岁多,娇艳可人,哪里想到嫁为商人妇,既要愁水又要愁风,天天过着异地相思担惊受怕的别离生活。抒发了美丽女子对丈夫的思念之情,读来使人爱怜。
(三)刘禹锡《踏歌行》
刘禹锡《踏歌行》中说:“桃蹊柳陌好经过,灯下妆成月下歌。为是襄王故宫地,至今犹自细腰多。”明月升起,清辉洒向人间。春江水涨,几乎平堤。在这样的春江花月夜,堤上成对的女郎趁着月色的皎洁前来踏歌。她们边走边唱,春风拂面,情思荡漾 。“桃蹊柳陌好经过”中“桃”意象的使用让读者可以想见姑娘们的青春美貌,堪比桃花。
上述三首诗歌均为唐诗中的经典之作,都有着相似的爱情主题。“桃”意象的出现让读者想见美人之灿若桃花,对美的映像流连于心间,读之如画,具有极高的审美情趣。
无独有偶,十四行诗中的“玫瑰”意象与“桃”意象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英诗中的“玫瑰”意象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罗马神话中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维纳斯被丘比特之箭误伤,爱上了美少年阿多尼斯。阿多尼斯是勇敢的猎人,维纳斯提醒他不要打猎危险的动物。然而,阿多尼斯一意孤行,终被野猪咬伤致命。“维纳斯急急地从丛莽中奔到他身旁。荆棘刺破她的皮肤,她的血滴滴在沿途的白玫瑰上”。①白玫瑰变成浸透鲜血的红玫瑰,也祭奠了维纳斯的爱情。由此可见,“玫瑰”在最早的人类认知中,就带着爱情的烙印,永不消退。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玫瑰”意象多出现于咏友人的前126首。本文将选取其中三首为例,初步解读莎士比亚笔下的“玫瑰”意象。
莎士比亚第一首十四行诗中说:“我们渴望最柔美的生灵繁衍增添,因而美丽的玫瑰花或许不会夭折”;“而今你用清芬鲜妍将世界来装扮,炫丽的春光里唯有你才恐后争先”。诗中“玫瑰”之美跃然纸上,且美的恒久芬芳,永远不会凋零。诗人对“玫瑰”之美赞誉有加,毫不吝惜溢美之词。
第54首十四行诗中,诗人将野蔷薇引入诗行,衬托“玫瑰”之美,超凡脱俗。
啊,有了真赋予的甜美的化妆,
美还会展示出多少更多的美。
艳丽玫瑰有了活在花朵中的芬芳,
在我们的心中会平添出多少妩媚。
野蔷薇同样在带刺的枝头悬垂,
一如玫瑰那样活泼地戏弄清风。
当夏的气息剥开戴面具的花蕾,
它也有芬芳玫瑰那浓浓的艳红。
但是,它们的姿色只宜一旁观赏,
活着没人追求,凋亡没人怜惜,
自生自灭;甜美的玫瑰却不一样,
甜美的死亡造出了最甜美的香气。
同样,美丽可爱的青年啊,当你姿色不存,
我笔下的诗歌却会提炼出你的真。(屠岸译)
在这首十四行诗中,诗人盛誉“玫瑰”有“真”,美得丰富,多姿多彩。野蔷薇虽犹如“玫瑰”般艳红,却只是让世人闲来观赏之用。“玫瑰”“却不一样”,即使死亡却依然留其余香,美到恒久。接着,诗人笔锋一转,谓笔下诗歌可以提炼“青年”的真,即使青年貌美不再。诗人将自己珍重的友人喻作“玫瑰”,友谊长存,“玫瑰”馨香永葆其“真”。
然莎士比亚第99首十四行诗,诗人引入紫罗兰、百合花以及“玫瑰”共同衬托友人三美齐俱,叹为观止。
对着早开的紫罗兰,我这样责备:
“你的香是哪儿来的,假如不是[从]
我爱人呼吸里偷来的,可爱的盗贼?
紫红驻在你嫩颈上,正是你[从]
我爱人脉管里唐突地染来的华美。”
我申斥盗用了你的素手的百合,
还有偷了你头发的薄荷花苞:
害怕地站在枝头的玫瑰,白的,
偷你的绝望,红的,偷你的羞臊;
不红不白的,就把这两样都偷,
并且在赃物中加上你呼出的芳香;
但是,在当他生意蓬勃的时候,
向盗贼复仇的蛀虫就把他吃光。
我见过更多的鲜花,但从来没见过
不偷盗你的香味和颜色的花朵。(屠岸译)
在这首十四行诗中诗人将充沛的情感
献给友人,言紫罗兰窃取友人其香,百合窃其素手之色,玫瑰窃其“娇羞”。由此可见,“玫瑰”意象表征爱人娇羞之态,风情万种,娇美纯洁。
从上述三首十四行诗中可见,诗人将玫瑰表征美,外表美哉,且兼具内在美、真、馨香;力压群芳、超凡脱俗、美丽恒久。诗人借“玫瑰”意象隐喻与友人情感醇厚、恒久、芬芳,借“玫瑰”表达了其对友人强烈的情感,基本延续了西方文化中“玫瑰”意象的爱情内涵。
通过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玫瑰”意象的比较可见,唐诗中的“桃”意象多影射美人或者爱人之貌,美丽娇艳,传达了诗人对美人之情,读之心动,如诗如画,形象生动。莎士比亚的“玫瑰”意象亦表征美,且美丽恒久,意义更加宽泛。同时,莎士比亚也借“玫瑰”在字里行间宣泄了自己对友人的强烈情感。“桃花”与“玫瑰”异花同质,有异曲同工、殊途同归之妙。
二、“杜鹃”与“夜莺”
禽鸟意象在唐诗和十四行诗中亦较为常见,本节以“杜鹃”与“夜莺”为例进行说明。
“杜鹃”鸟意象自古以来就是文人墨客歌咏之物。唐诗中的“杜鹃”出现了一些别名,如:杜宇、布谷、子规、望帝、蜀鸟等。这与《蜀志》中一则感人的故事相关。传说周朝末年蜀地的君王,名杜宇,号望帝,禅位给臣子后退隐,不幸国亡身死,魂化为“杜鹃”鸟,暮春啼叫,夜夜悲鸣,以致口中流血。所以后有“杜鹃啼血”之典故。显而易见,“杜鹃”意象表征望帝的思乡、思国之情。可见,“杜鹃”即悲情之鸟。
唐诗中的“杜鹃”意象使用频率也颇高。下面分别以李白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白居易的《琵琶行》和李商隐的《锦瑟》为例进行说明。
(一)李白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中有云:“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在杨花落尽子规悲啼的日子里,我听说昌龄要被贬为龙标尉,一路上要经过五座小溪。让我那颗为你哀愁的心寄托给明月吧,随风伴随你直到夜郎以西。诗中第一句使用了“杨花落尽”和“子规哀鸣”两个意象,渲染了李白闻道王昌龄被贬之后的忧愁、悲愤的心情,也借此表达了自己对朋友强烈的同情和关切之情。由此可见,“杜鹃”意象大大烘托出诗歌哀伤愁恻的氛围,令读者感同身受。
(二)白居易的《琵琶行》
白居易《琵琶行》中说:“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诗人被贬为九江郡司马后,虽为贬谪,但也自得其乐。但有一天偶遇落魄的长安歌女,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顿生思念京城之意。联想自己在偏僻的浔阳城,终年无法听到音乐,且环境恶劣,夜夜只能听到杜鹃的哀啼。“杜鹃”意象的运用恰到好处地渲染了白居易被贬谪浔阳城之后内心愁苦、哀怨、日日压抑的心情。
(三)李商隐的《锦瑟》
李商隐的唐诗《锦瑟》更是将“杜鹃”意象运用得出神入化。“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周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诗中第一句诗人诘问锦瑟何故有五十只弦,每弦每节都让诗人怀恋自己的青春岁月。我似庄周,为蝴蝶晓梦而迷惘;又像望帝,将自己的春心托付给夜夜哀鸣的杜鹃。李商隐一生坎坷,有怀才不遇、难言之痛,忧苦悲愤之情郁结于心,感人至深。“庄周晓梦”、“杜鹃啼血”意象的运用传神地烘托传达了诗人内心苦痛郁结于心,不得排解的愁懑悲苦之情。
由上述三首经典唐诗可见,“杜鹃”乃悲情之鸟、爱情之鸟,寄托诗人愁思,成功地营造出愤懑悲苦、凄凉哀恻的诗歌意境。
然“杜鹃”意象独具特色的内涵并非独树一帜,十四行诗中的“夜莺”意象可与之相媲美。西方的“夜莺”意象主要来源于希腊神话。一说夜莺是由遭到姐夫强暴之后又被割去舌头的菲洛米拉变成,夜莺的悲鸣正是诉说菲洛米拉的不幸。这与蜀地君王杜宇魂化为“杜鹃”鸟宣泄自己的思国思家之情的传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由此可见,神学之“象”演化为文学之“象”成为中西诗歌的相似模式(赵新林,2005)。另一种说法,传说底比斯国亡的妻子埃冬失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埃苔露丝,无尽的自责和丧女之痛使她化为夜莺鸟,日夜的悲鸣诉说着对女儿的无限哀思。这两个故事都使“夜莺”蒙上了凄婉哀伤的气息,可见西方的“夜莺”和中国的“杜鹃”类似,都是悲情之鸟,寄寓诗人悲愤、哀婉、忧伤的情思。值得一提的是,“夜莺”鸟的啼叫在西方还被赋予了一种浪漫的色彩。因其啼叫声美丽优美,“夜莺”在西方又是爱情之鸟。萨里伯爵十四行诗《甜美的季节》中有云:
甜美的季节里,花儿含苞怒放,
无论山峦河谷均换上了绿装;
夜莺披着新换的羽毛在啼唱,
斑鸠对它的新配偶情语绵绵。
春天已经来临,树上发出嫩芽,
雄鹿将头探到了木栅的外面,
公羊在灌木丛中丢弃了冬衣,
……
令花朵凋谢的冬季寿终正寝。
所有这些事物赏心悦目,令人
陶醉,而我却不由地悲从中来。②
诗中描绘了一幅“春天已经来临,到处洋溢着春的气息”的画面:花儿开放,鸟儿啼唱,动物欢腾,一切都是令人欣喜的。然而最后两行诗人却笔锋一转“我却不由地悲从中来”,诗人悲伤的心情可从诗歌的前半部分看出端倪。尤其是第三句“夜莺”意象的出现更为整首诗的意境涂上了凄凉的一笔。
然而在弥尔顿早期作品《致夜莺》中,“夜莺
”有着另外一番意味。
夜莺啊,森林里万籁俱寂,你夜间
在那百花盛开的枝头鸣奏;
叫情侣的心田充满新的盼头,
趁欢乐的时神把调顺的五月来招延:
你珠圆玉润催眠白天的丹凤眼,
在杜鹃张开笨拙的嘴巴前先鸣奏,
就预示情场得意;愿朱夫的意嘱
将爱情的力量与婉转的歌喉相牵连,
如今赶早唱,先于那饮恨泣血鸟
左近丛林中预言我绝望的运命;
因为你年复一年总太迟才鸣叫,
没给我安慰,可不知道有什么原因:
不论是诗神或爱神称你是同道,
我侍奉两者,为他们执役都行。
本诗中诗人迫切渴望夜莺先于饮恨泣血鸟——杜鹃之前鸣奏。因为根据西方迷信,如果相思的人先听到夜莺的啼鸣,即预示爱情顺利;否则爱情之路将坎坷难行。因此,夜莺鸟即爱情之鸟,弥尔顿此刻正寻觅真正的爱情。诗歌后两句,诗人还将诗神寄寓于夜莺鸟,渴望自己可以从夜莺身上汲取灵感,创作伟大不朽的诗篇。由此可见,悲情之鸟、爱情之鸟——夜莺成为西方诗人心中一个凄婉的意象,触动着文人骚客的心扉,给创作者灵感和营养。
通过与十四行诗中频繁出现的意象“夜莺”比较而言,唐诗中的杜鹃亦同是悲情之鸟,是诗人古往今来借物抒情的重要意象。夜莺悲鸣、杜鹃啼血穿越时间和空间成为中西方诗歌史上两个联想意义相通的意象,为中西方诗学的交融做了一个绝佳的注脚。
三、结语
唐诗中的“桃”与十四行诗中的“玫瑰”,唐诗中的“杜鹃”与十四行诗中的“夜莺”仅是众多中西方诗歌相通意象中的浪花,但足以说明植物意象和禽鸟意象是中西诗歌创作中相似养分的巨大可能性,作者希望对植物意象和禽鸟意象的研究在比较诗学领域进一步向纵深发展。分属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创作主体的两种类型的诗歌,凸显了某种奇特的精神共鸣,这正是由人类自身相似的生存体验催发而成。本文通过对唐诗和十四行诗相似创作元素的比较研究将有助于更直观、更深刻地认识中华民族的瑰宝——唐诗的永恒魅力,并揭示出西方诗歌创作和中国古典诗歌创作两者之间的相似养分。更重要的是,本论文有助于打破传统意象研究中中西方各自为政的桎梏,以进一步促进中西方比较诗学的交流和相融。
注释
① 郑振铎.文学大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②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Vol 1[M].Norton&Company,London,1986.
参考文献
[1] 约翰·弥尔.弥尔顿十四行诗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2] 刘薇.唐宋词意象研究述评[J].高等函授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
[3] 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十四行诗[M].屠岸,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8.
[4] (俄)维·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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