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3-01-06 阅读量:0次 所属栏目:美学
文坛巨匠纳博科夫 (1899-1977) 流亡法国期间创作的《博物馆之旅》 (1938)[1]是一篇不起眼的佳作。主人公“我”受朋友之托,去法国一座博物馆赎回朋友祖父肖像。“我”原本并不热心,因为大雨竟来到博物馆找到了肖像。在保管员指引下,“我”见到了馆长,馆长却矢口否认有这幅画。二人决定一探究竟,随后馆长消失,“我”发现自己回到了记忆中的俄国。为避免苏联人员怀疑,“我”扔掉一切物品,历尽艰险逃出苏联流亡国外。
《博物馆之旅》俨然一座时空迷宫,主人公穿越时空回到了俄国。纳博科夫迷乱的语言背后透露了他的模棱两可,读者无法对作品中的奇异现象作出解释,始终在犹豫摸索。那这则“带有典雅谜底的谜语”[2]有何深意呢?笔者认为纳博科夫流亡法国时创作的这篇小说,展示了他独特的时空观、深刻的流亡意识和文化局外人心态。
1.独特的时空观
纳博科夫的时间观深受柏格森影响,在他的小说中传统的线性叙述方式被共时性的空间叙述结构所代替,线性的时间幻化成空间化的图画。纳博科夫认识到时间的非机械性:“对于时间中的任何一点来说,未来是不可预知的无数可能中的一种,实际上它并不存在,只是笃信未来的人心中的一个‘乌托邦’。”[3]纳博科夫“不相信时间”,而“时间”的这种无序与不确定使“我”可以错乱时空回到俄国。小说中馆长的消失也相当离奇,文中写道:“拾阶而上,我们从楼上的展览馆看到了一群人,满头灰发,打着伞,端详着一个巨大的宇宙实物模型。”[1]这里的“我们”明显指高达先生和“我”。隔了两句话,“他已经消失了”。而“我继续前行,一种喜悦真切的现实感顿时取代了一切……”[1]来到了魂牵梦萦的俄国。纳博科夫深信:时间如同牢狱,将人禁锢在现在,使他们不能回归过去,也不能拥有未来。主人公回到俄国也遭囚禁,其实他不也是被囚禁在“当下之狱”吗?
除了时间穿越手法外,小说还体现了作者的空间观。巴赫金把时空的关系归结为“艺术时空体”:“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体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这种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标志的融合,正是艺术时空体的特征所在。”[4]纳博科夫完美演绎了这一理论,将小说空间叙事完美地呈现给读者。《博物馆之旅》的空间叙述表现在篇章结构上即故事场景的不断转换:法国小城——博物馆——馆长办公室——展厅——俄国——国外。这使得叙述成为空间上无限大的迷宫,充满隐喻的文本让读者不明就里。第一次进馆前,“我”还在法国街头漫步,因为下雨竟来到博物馆门口。后来“我”又去了“装得下巨鲸骨架”的大厅,在纪念蒸汽机车历史的屋前停了下来。后来“所有的东西都改变了,在我面前延伸出了一条长廊,一个急转弯后,我发现置身于数千种乐器之中……”接着房间接二连三出现,“我”的内心有了“一种诡异的恐怖感觉……”[1]故事情节不断变换,文本有了无限张力,小说内容也被拉伸、膨胀、丰富。纳博科夫把小说的艺术魅力用空间叙事展现出来,使读者一步步陷入这个空间迷宫。
2.深刻的流亡意识
“流亡”可谓是纳博科夫一生的写照。长期的流亡生涯使他割断了与俄罗斯文化的直接联系。他曾在信中提到思乡之痛:“……难道我真的再不能回去了吗?那一切真的都结束了,灰飞烟灭了吗? ……我们一定要回去,一定要!那一切不可能都已消失,化为尘埃……”[5]旧俄国已经回不去了,纳博科夫说过:“我永远也不会回去了,理由很简单,我需要的俄国的一切我都带着了:文学、语言和我自己在俄国度过的童年。我永远也不再返乡。我永远也不投降。不过无论如何,那个国家的荒诞影子大概这辈子也难从脑子里抹去。”[2]
纳博科夫的流亡情结自然也流露在小说中。“我”和流亡的作者一样,是一位侨居法国的俄罗斯人。小说后半部分中“我”在一间房间停了下来,推开门是一片雪景,熟悉的房屋和街道。联系纳博科夫生平,这些建筑可以说是维拉庄园与圣彼得堡的记忆缩影。还有一个细节发人深省。“我”还发现了一家店铺招牌上单词的拼写与记忆中不大一样。纳博科夫是俄英法三语作家,作品中经常夹杂外语和文字游戏,通篇英语文本突现的俄语招牌也流露了他对俄语的喜爱与自豪。他说过从俄语写作转向英语写作“是非常难的一种转变……我不得不放弃我的自然语言,我的自然习惯用语,我那丰富、无限丰富而顺手的俄语,而去操二流的英语。”[2]最后作者借“我”之眼回到故国,却惊觉“这不是我记忆中的俄国,而是今天现实存在的俄罗斯,这个令人绝望的奴役国度,这个永远不是我故土的国度。”字里行间浸透了作者对这个“警察国家”的不满与厌恶,但一切终究是他编织的梦,现实的苏俄政权使他不能重返故土,只能通过书写祖国文化来化解这浓浓乡愁。
3.文化局外人
《博物馆之旅》创作于作者侨法期间。小说中除了有对苏俄社会的批判,还透露出作者对当时主流文化的思考。“我”是个孤独离群的人,脾性古怪。故事伊始“我”对朋友的嘱托并不热心,甚至想借故推脱,入馆后也是百般挑剔:“馆内的一切都毫无新意——灰不溜秋的色调,死气沉沉的展品,一切都生气全无。”[1]小说前半部分花大量笔墨对展品铺陈,可谓眼花缭乱。“我”对于保管员的敬而远之很欣赏,认为这是相当“礼貌”的。描述高达先生时,作者说他的“脸酷似俄国猎犬,”而且“舔骨头的动作也和狗一样”[1],颇有调侃意味。
独特视角背后体现的正是作者对当时法国庸俗社会文化的嘲弄
(1938年旅游业盛行,观光旅游可谓中产阶级的消遣)。小说描写的显然是法国博物馆,展品体现却不是高雅艺术,而是死寂与诡异。作者写道:“令人尊敬的矿物躺在露天的纸型坟墓里”。“我”看到一张长着黑色怪瘤的“绅士”照片,觉得很像“冻结的蛀虫排泄物”。字里行间透露的是对空洞的中产阶级文化的嘲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观光这个想法,无论是参观博物馆还是古建筑,我都很厌恶。”[1]
普里西拉·迈耶在《纳博科夫的短篇小说》中注意到了“俄耳甫斯”的意象。迈耶认为“在《博物馆之旅》中,主人公回到俄国其实是回到了地狱之国;故事结尾,他逃出了这个苏俄地狱,却无法带回任何在俄国珍爱的人和物。”[6]这个细节完全符合全文诡异灰暗的基调。原文描写博物馆,用了“灰暗”、“令人厌恶”、“迷雾重重的深渊”以及“石棺”、“头骨”、“圣经”、“渎圣者”等宗教色彩词汇。馆长要求我用红笔签订协议,而在西方文化中,只有和魔鬼签订协议才用红笔。这些细节都在构建一座地狱般的博物馆,而“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历史与记忆的迷宫中重返故乡。因此博物馆是历史的象征,也是当时主流中产阶级文化的象征。1937年纳博科夫流亡法国,国际联盟给俄国流亡者配备了“南森”护照,包括纳博科夫在内的流亡者常常“处于物质的贫困和思想的奢华之中,在小人物、幽灵般的德国人和法国人之间,我们,流亡者们,碰巧居住在他们多少有点梦幻似的城市里。这些原住民在我们心里和用玻璃纸剪出来的人形一样单调透明……”[7]这一时期的纳博科夫只能被这席卷而来的主流文化和记忆裹挟,沦为一个孤独迷茫、格格不入的文化局外人。
4.结语
纳博科他身处庸俗世界,认为这并非本真的世界,他在创作中对这个世界冷眼旁观,内心升腾的却是化不开的乡愁和文化局外人的窘境。
注 释
[1]Vladimir,ries of Vladimir Nabokov,Vintage International,1997.
[2]潘小松.固执己见.纳博科夫访谈录[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
[3]王卫东.论纳博科夫的时间观[J].国外文学,2001,(1).
[4]钱文忠.巴赫金全集(第3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5]博伊德.纳博科夫传[M]. 刘佳林,译.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6]Meyer,Priscilla.“Nabokov’s Short Fiction”.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Nabokov,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7]纳博科夫.说吧,记忆[M].王家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作者介绍:卜杭宾,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英语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