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3-01-06 阅读量:0次 所属栏目:美学
关于李商隐“借美人以喻君子”的诗篇,笔者曾在拙文《简论李商隐“借美人以喻君子”的诗篇》中作了简要论述,粗略统计出29首,也对这些诗的写作艺术作了些许论述,有不当之处请方家指正。在做完以上探讨之后,笔者在本文中进一步对李商隐在诗中运用“借美人以喻君子”的成因进行分析。本文主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原本可以用男性来喻男性的,但为什么偏偏用女性来喻男性?这其实是对女性的一种肯定,尤其是在意识形态领域中,对女性的肯定。对于这个问题,笔者主要从客观方面进行探讨。二是从李商隐自身出发,探讨为什么他要以“美人”喻“君子”,从主观方面进行探讨。
一、客观原因
在意识形态领域,社会整体对女性的认可与肯定,是义山“借美人以喻君子”主要客观原因。而女性的美等先天优越条件以及“女神崇拜”,则是认可与肯定女性的主要的客观因素。
从审美及道德追求上看,女性的美与男性的才能美德甚为相似,是他们的共同追求,而且像《诗经·魏风·汾沮洳》中有“彼其之子,美如玉”,《诗经·邶风·静女》中有“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类似的表述不胜枚举,可以看出,在早期拥有美貌、美德的男女皆可称为“美”,这就为“借美人以喻君子”提供了可能。
笔者重点介绍一下“女神崇拜”。“在宗教史上,男神只是后来才出现的,而且他的神圣地位来自他们的母亲,即女神”[1],可见在宗教形成之初,从女神的地位看,女神是不容小觑的。“而‘香草美人’观念在文化深层上所流露出来的则是我们的祖先对女神崇拜时代的无限向往和永恒追念。它与西方‘双性同体’观念一样,都表现了向初始的理想状态回归的追求和趋向”[2]。
“女神崇拜”实际上是一种对女性的崇拜,更具体地来说是对母的崇拜。何为“母”?《说文解字》:“母,牧也。”段玉裁注曰:“牧者,养牛人也,以譬人之乳子,引申之,凡能生之以启后者皆曰母。”[3]《广雅·释亲》:“母,本也。”《易·说卦》:“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从《说卦》看出,《易》已经将“地”与“母”联系在一起了。什么是“地”呢?《说文解字》:“地,元气初分,轻清阳为天,重浊阴为地,万物所陈列也。从土,也声。”段玉裁注曰:“元者,始也……地以土生万物,故从土。坤道成女,玄牝之门,为天地根,故其字从也……”[4]到后来,《后汉书·隗嚣传》更加直接的点出“地为母”。从上面的字源探究可以看出,母、地、元、本、始有很密切的联系。
段玉裁对“母”的注告诉我们,“母”与生殖和养育是分不开的,尤其是在对生殖缺乏基本认知,以及母权社会“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意识形态作用下,早期人类给母的生殖功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他们认为母有一种神秘且神奇的自然力量,这样一来,就对母产生了崇拜之情,再加上作为女性的母亲是采集、捞捕和农耕等活动的主要承担者,母的地位就更加凸显出来。而“地”能生长万物,人类赖以生存的食物,动物皮毛,甚至是工具等等,都来自于大地,换句话说,大地就如同母亲一般养育了人类,很自然地,人类就将大地也作为了母亲,“早在原始时代,世界上许多农业部落见到农作物从土地上生长出来,由于不懂得农作物生长的原因,又出于对粮食丰收的祈求和依赖,就发生了土地崇拜。在民族学中,这叫做‘地母’崇拜”[5],像崇拜母亲一样崇拜大地,从这一点来说,地母崇拜也在一定程度上很好地反映出了对母的崇拜。在早期“万物有灵”意识的作用下,由于大地与母亲的功能很相近,早期人类就将大地的灵赋予了“地母”这个身份,地母观念就产生了。随着原始宗教意识的发展,在地母观念的基础上,就出现了地母神。《“香草美人”与“双性同体”比较研究》中引用了叶舒宪先生的研究,“据叶舒宪先生研究,中国母神的演化过程经历了由原母神(大母神)到地母神,再由地母神分化出东母、西母两大母神,而东母的变形为女娲,为高禖神,西母的变形则为西王母。高禖神主生育,西王母主刑杀”[6],由此可以看出,后来的这些女神可能都与地母神有很密切的关系,其实这也是笔者所提到的“女神”的崇拜实际上是对作为女性的母的崇拜的很好的说明。
为便于理解,对以上内容用图进行说明:
女性(母)→女性(母)+大地+万物有灵→地母观念+原始宗教意识→地母神→众位女神
女神一路演变、发展,到了唐代,还流行一系列像鬼子母、送子观音、碧霞元君、顺天圣母等的生殖女神,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此外,女神以及受道教影响而仙化的女神(也可叫做女仙)在唐代文学中频频出现,也充分说明了女神在唐代社会,尤其是在知识分子圈的盛行,身处知识分子圈的李商隐不可避免的也会受到影响。
从上面的叙述中我们也可以看出,生殖是女神崇拜产生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其实对于这一点,如果我们从现实生活出发进行考虑,就很容易理解:在早期社会,甚至是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古代,医疗条件和水平很低,孕妇生产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有时为了生孩子还要搭上妇女的生命。这样一来,女性在人们心中,尤其是无法理解生产痛苦的男性心中的形象就会显得神圣、高尚而光辉,即便是到后来男尊女卑的社会,女性的光辉形象依然存在。
“女神崇拜”影响了人类对女性的看法,一定程度上也加深了对女性的肯定,这对“借美人以喻君子”的产生和使用,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二、主观原因
这一方面的重点,是探讨李商隐之所以运用“借美人以喻君子”的自身方面的原因。笔者主要从以下层面进行
分析。
(一)心仪屈原与宋玉
李商隐对屈原和宋玉甚是喜爱,像《楚宫》、《席上作》、《宋玉》等就是咏叹屈、宋的作品,这样一来,他就很自然地接受了楚辞以作为女性的“美人”喻贤君、贤臣的传统。
李商隐在《哭遂州萧侍郎二十四韵》中提到“我系本王孙”,自述为凉武昭王李暠之曾孙李承的后裔。另外,李商隐在《樊男文集补编·请卢尚书撰李氏仲姐河东裴氏夫人志文状》中说:“昔我先君姑藏公。”《新唐书·宰相世系表》确实提到姑藏的相关事情,“李氏……姑藏大房出自兴圣皇帝(即凉武昭王李暠)第八子翻(翻孙承封姑藏侯)”,可知李商隐为李暠之后,虽然已经是很远的世系分支,但也算的上是皇室之后。自依皇室之后的身份,就会有一种自我优越感,更加渴望从政,为本家的天下服务。但是现实并不如他所愿,他的政治生涯并没有所渴望的那么好,仕途不顺。笔者估计,义山一定会想到屈原,会产生对屈原的认同感和归属感,爱屋及乌,对屈骚也会有所接受,对其中的女性“美人”也有所借鉴,比如说“宓妃”,《离骚》中有“吾令丰隆椉云兮,求宓妃之所在”,义山诗《蜂》有“宓妃腰细才胜露”。
李商隐对宋玉的喜爱程度,我们从他的诗中很容易感受到,甚至有专门以“宋玉”为题的诗:
宋玉
何事荆台百万家, 唯教宋玉擅才华。
楚辞已不饶唐勒, 风赋何曾让景差!
落日渚宫供观阁, 开年云梦送烟花。
可怜庾信寻荒径, 犹得三朝托后车。
这首诗是义山借宋玉抒怀才不遇之情的。刘余本按:盖此诗非以宋玉自喻,特借宋玉以反衬己之不遇耳。[7]诗的前四句,极力赞扬宋玉的才华,荆楚有百万才子,宋玉的才华当属百万之中最顶级的,即便是才华像唐勒、景差一样出色的人,也不及宋玉。弦外之音就是自己的才华不输于宋玉。五六两句说荆台的风景甚好,“渚宫观阁,云梦烟花,均足助其文思才藻,承上‘何事’、‘擅才华’而言”[8],结尾两句“转借庾信点醒此意,谓宋玉因擅才华而为文学侍从之臣”[9],言外之意就是自己虽然才比宋玉,但是经历敬宗、文宗、武宗三朝,却仍然只能混迹幕府,才华横溢却不遇,“才同而遇异,悲己之生不逢时”[10]。
虽然宋玉早期受到器重,但后来黄歇当道,宋玉也就渐渐沦为失意文人,从这一点来说,与义山是相似的,两人皆才华出众,却仕途不顺,“同是天涯沦落人”,义山虽与宋玉不属同一时期,但他找到了异时代的知己,很自觉的就去靠近宋玉,也会受到宋玉作品的影响,有时还会借用其中的女性形象,最常用的当属巫山神女事。巫山神女事,见于宋玉《高唐赋》: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玉曰:“昔者先王,尝临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据笔者粗略统计,李诗中涉及此事的诗不少于20首,比如,《无题二首(其二)》(重帏深下莫愁堂)中就有“神女生涯原是梦”。
(二)兼具女性心理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每个人的情感或心态具有两性的倾向,对男性而言,“每个男人自身中都带有永恒的女性形象,不是这个或那个具体女人的形象。这一形象基本是无意识的,它总是被无意识地投射到所爱的异性身上,并形成强烈的吸引或厌恶的主要原因之一”[11],如此说来,李商隐确实存在兼具女性心理的可能。
“在最初,‘香草美人’观念中不仅不包含性别偏见,而且它还是以古老的女神崇拜为基础的。”[12]可以看出,最初的“香草美人”传统以女神崇拜为基础,而不受后来男尊女卑观念的影响,“但从总的发展趋向来看,则表现出从神话思维中的女神崇拜向男权社会的男尊女卑以及将男女与君臣相比附的二元思维模式演变的轨迹”[13]。相对于男性来说,女性要柔弱一些,而且深处男尊女卑的社会,女性的生存环境可想而知,其处境确实令人同情,看上去也甚是可怜。十岁丧父,生活困苦,饱尝人世凄凉,屡试不第,仕途坎坷,才华横溢却一再受到压抑和打击,李商隐的一生都伴随着种种的忧患和辛酸,极具悲剧性,不管是来自自身的、家庭的,还是来自社会的、时代的,这种种不幸都使他的心灵长期处于忧伤阴郁的状态,感伤的情绪贯穿了他的内心,我们从他的诗中就可以体会到,《戏题枢言草阁三十二韵》“我有苦寒调”、“君今且少安,听我苦吟诗。古诗何人作,老大徒伤悲”,《属疾》“多情真名薄,容易即回肠”等。自身软弱的性格,使李商隐只能沉溺于个人不幸的命运中,无法自拔,在反复咀嚼痛苦的同时,变得越发敏感,内心也越发脆弱,在诗中寻求心灵的慰藉,进行无声的控诉。
义山感伤的情绪、软弱的性格和悲剧性的命运,使他更加容易将自己与柔弱、命运不济的女性联系到一起,天涯沦落、同病相怜,形成精神上的共鸣,心理上的共通,甚至产生“男人女性”[14]的错觉,这种错觉被夹杂在诗中,诗就会呈现出女性的心理、情感和意识。
除以上的几个方面原因外,用“美人”喻“君子”,一定程度上还有美化男性的作用,尤其是在以女性自喻的诗中,这种美化作用更加明显,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笔者通过对李商隐诗“借美人以喻君子”的成因的探讨,对李商隐的诗篇及其内心世界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对李商隐的一生,虽然感到惋惜,但更多的是感动。
注释
[1] [德]埃利希·诺伊曼,李以洪译:《大母神——原型分析》,东方出版社,1998:93
[2] [6] [12] [13] [14]刘怀荣:《“香草美人”与“双性同体”比较研究》,东方丛刊,2002,1
[3] [4]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614,682
[5]俞伟超:《先秦两汉考古学论集》,文物出版社,1985:54
[7] [8] [9] [10]刘学锴、余恕诚著:《李商隐诗歌集解(增订重排本)》,中华书局,2004:761,761,761,7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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