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近年来,美学界关于自然的美学研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进展,其代表性成果就是生态美学、景观美学、环境美学的勃兴。但在这种种对自然的审美考察中,出现了一个相当令人困惑的现象,即自然美这一经典概念反被大多数研究者遗忘。有人甚至认为,生态美的出现已预示了自然美的死亡。为此,我们约请了几位长期关注自然美研究的学者就此问题展开讨论。发表的这组笔谈,试图解决如下问题:自然美在当代美学中是否仍具有理论生命力,它进入当代学术话语时遇到的难题是什么,它和生态、景观、环境之美构成了怎样的关系,它怎样重构自己的哲学基础,生态学的发展将会昭示一种什么样的自然审美观,等等。这反映出国内学术界在寻求经典美学范畴与现代美学形态合理对接的自觉以及为重构一种新的自然美理论所做的努力。
【关键词】当代美学/自然美/哲学思考
人类对自然美的认识是一个历史的过程。人类的发展就其文化形态来说,大体言之可以分为:神灵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中心主义。这三种文化都严重地影响到人类对自然、对自然美的观念。
神灵中心主义时代,人类的生产力发展水平较低,人类对自然、对人自身的认识都非常有限,人类的自我意识处于低级阶段,尚不能很好地将自然与人区分开来,总是将人世间的变迁看成是自然界变迁的反映,而且将这一切都归之于神灵,于是神灵成为人类命运的主宰。几乎所有的民族都经历过自然泛神化的阶段。不仅整个大自然是有灵的,每一自然物都是有灵的。这个时候人们也不是不能发现自然物的美,但是对这种美保持一种敬畏,而丝毫没有亲近亵渎之感。
在神灵中心主义时代,自然在人类生活中既是物质生活资料的来源,又是精神崇拜的对象。这两者是有矛盾的。既要获得物质生活资料,又要不得罪神灵,就只得乞求神灵的宽恕了。据列维布留尔的《原始思维》一书中的介绍,原始部落苏兹人出发打猎前一连几天都在不断地跳熊舞,希望熊神能对他们发生好感。到了狩猎现场,见到动物,还要为动物唱赞美歌,以讨好动物神灵。在中国文化中,自然充当着最高神灵使者的作用,传达最高神灵的信息,自然成为人与最高神灵精社构能的通道。据张光直先生的研究,出现在青铜器上的动植物花纹,它们充当着通天的作用。这个时候的自然美,实质是神灵的现实显现。
人类中心主义时代,始于何时,不能确指。这个时代的出现,在精神上的突出就是人与自然两分,人有了强烈的自主意识、对自然的抗争意识。在中国文化中,《周易》中“三材”观念的出现应是突出的标志。虽然说人不是万物的主宰,但人与天、地相并,且人在天与地之中,隐含有人为中心的意思。西方文化中,古希腊哲学家明确地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将人的地位张扬到超越自然的地步。有了这种观念,人类中心主义便得以确立。
人类中心主义在农业社会与工业社会的体现是不一样的。在农业社会,人类中心主义主要为自然人文主义,在这个时候虽然看重人对自然认识与改造,但基本上规范在合乎自然的这个根本原则上,中国儒家哲学讲的“天”虽有神灵意味,但基本上还是说的自然。孔子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这“天”含有自然规律的意思。中国的儒家哲学喜欢讲“不违天时”、“合于天”,体现出对自然规律的遵循。道家哲学讲“道法自然”,更是明确地以自然为本。不管是儒家哲学还是道家哲学都体现出典型的农业文化的特征。这个时候人们对自然美的认识最为典型的命题是“澄怀观道”。“道”即是自然。
工业社会的人类中心主义,主要体现为科技人文主义。科技人文主义对待自然的突出特点是运用高科技手段认识自然,改造自然,让自然成为人的又一体。用黑格尔的话来说,是“自然人化”。马克思接受了这个命题,将其基础由精神移到实践。工业社会的审美观突出体现为美包括自然美的本质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或者说自然人化。这种美学观念直到今日还在我们的美学理论中占据主流地位。
生态中心主义,是上个世纪产生的。它的出现是因为工业社会的高度发展造成了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严重破坏。自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对自然资源的无休止的掠夺造成了地球生态系统的严重破坏,于是一个一直潜在的生态问题得以彰显,地球上出现了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生态危机”。本来一直由自然独自来实行调剂的生态平衡竟然要由人类来参与才能实现。生态危机的出现调整了人的全部理念,生态主义应运而生。生态主义是堪与人文主义、科学主义相提并论的一种文化主义,一种价值,一种思维方式。这三种文化主义其实也是相交叉、相渗透的。相比较而言,生态主义的兼容性更强,它无疑有科学主义的内涵,但不能归结到科学主义。生态主义的终极关怀是人的命运,因此,骨子深处是人文的,因此,我们也可以称之为生态人文主义。生态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是不同的,人类中心主义以人的利益为惟一利益,以人的价值为惟一价值,人是宇宙的中心。生态主义则不是这样,在生态主义看来,既不是人,也不是自然,而是生态是宇宙的中心,因此,生态主义也可以称之为生态中心主义。生态中心主义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进步,最为重要的是价值观念的转变,由单一的人类价值观转变为多元价值观。传统的价值观只承认人类的价值,忽视甚至否定自然的价值。总是将自然看做占有、掠夺的对象。这种观念现在已经面临崩溃。因为事实已经雄辩地证明,不尊重自然的独立地位,不尊重自然的价值,人类就必然遭到自然的严重的报复。这方面人类尝到的苦果实在是不少了。与其被逼迫承认自然的价值,不如主动地承认自然的价值,将“尽人之性”又“尽物之性”统一起来,而且在观念上明确,只有“尽物之性”,才能很好地“尽人之性”。生态中心主义主张人的价值与自然的价值均衡发展,根本的价值既不属于人,也不属于自然,而属于生态。生态平衡与和谐发展既是自然的最高价值所在,也是人类的最高价值所在。
生态中心主义审美观是全新的审美观,这种审美观在自然审美上体现得最为突出。
第一,它不是从生命某一部分或生命的个体来看自然美的性质,而是从生命的整体、生命的联系来看待自然美。
从生态的意义看自然美,自然美之所以存在,其基础在于构成生态环境诸要素相互作用所达到的和谐运动和良性循环。保持物种的多样性是造成和谐运动和良性循环的基本条件。体现着生态意义的自组织进化图式只不过是无数生态因子运动形态的有机结合。正是生态因子的多样性和差异性,导致了生态运动的复杂性,也由此形成了地球生态景观的多样性。任何一个生态因子的片面发展,都会对整个生态系统造成威胁,而整个系统的危机也同样决定着个别生态因子的命运。
从生态意义看待自然美,美不是美在个体的生命上,而是美在生态平衡上,也就是说要着眼于生命的联系,从生命的存在与发展去看待自然美。这种视野的扩大,将极大地丰富自然美。有些在人类中心主义看来根本没有审美意义的事物有了审美的意义,而有些在人类中心主义看来审美意义很大的事物也许没有那么大的审美意义甚至根本没有。
从生态的意义上看自然,自然不是全美,有些因自然的生态平衡遭到破坏出现的自然景观不能称之为美。人造的自然景观美不美要看是否符合生态平衡。如果它的出现造成对生态平衡的破坏,就不能说是美的。
第二,它不只是从人的价值上来看自然美,也从自然自身角度来看自然美。自然美不只是为人而美,也为自身而美。
人的价值不是评价自然美的惟一的维度,只是维度之一。汉斯·萨克塞说:“物体的美是其自身价值的一个标志。当然这是我们的判断给予它的。但是,美不仅仅是主观的事物。美比人的存在更早。蝴蝶和鲜花以及蜜蜂之间的配合都使我们注意到美的特征,但是这些特征不是我们造出来的,不管我们看见还是没有看到,都是美的。”(汉斯·萨克塞《生态哲学》,东方出版社1991年版,第58页)说美比人的存在更早,是人类中心主义根本不能接受的,因为我们向来认为,只有人才拥有美。美国学者纳塔莉和安吉尔著的《野兽的美》以大量的事实证明动物其实是有它们的美的。这种美有些能为人所接受,于是成为了人类的审美对象,有些至今还不能为人类的审美习惯所接受。有些虽然具有很高的形式美,但因为其对人类负面的损害,人类尚不能对它持审美态度,比如有些小蟑螂的颜色是非常精美的,最耀眼的一种是宝石蓝,带有青铜色的斑纹和细长的红条纹。但人们普遍地憎厌蟑螂,因而很难进入审美的态度。
这个维度的变化可能是人最难以接受的,却是可以实现的。本来人与动物之同,就在于人可以既按照自身的尺度、又能按照物种的尺度创造世界。既如此,人也就能既按照自身的价值、又按照物种的价值来评价世界。
第三,它不只是从自然人化的维度,还从自然创化的维度来看待自然美的产生。
向来的观点认为自然美是自然人化的产物。当然,这种观点内部也有分歧。一部分学者将自然人化理解为劳动,自然人化是人的物质性的改造自然的活动,即生产实践。有一部分学者将自然人化理解成移情,人将自身的情感投射或者说转移到自然物身上,于是,自然物就具有人的思想与情感。这种自然人化不是物质性的,而是精神性的。这两种看法当然有重要的不同,但都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表现。
按照生态中心主义,自然美的产生是自然创化与自然人化共同的产物。自然具有无比的创造力,现今成为人类审美对象的事物,绝大部分是自然创造的,而且人类的创造也就是文明,从根本上来说,仍然是人类利用与运用自然规律的成果。是自然创化假手于人的实现。
生态美学认为,人拥有人的智慧,自然拥有自然的智慧——生态的智慧。许许多多的生命物种,植物、动物、菌藻类都有生存的办法和自我保护的策略,都有着一定的适应环境的智慧,有些智慧的精致和神秘,还远不能为人类现有的科学所破译。自然的美是神奇的,它既可表现为鹦鹉螺的形体那样的外在表象的完美,也可表现为更深沉内在的数理结构逻辑的美。这些美未尝不可以看成生态智慧的产物。自然的进化是一种自组织的进化。在这个过程中,美是自然进化的方向,是自然选择的目的。
第四,它不只从人与自然、人与人、人的内部心理等方面的统一来看待和谐,而且从整个宇宙、至少是整个地球、整个地球上的生命有序存在与运动来看待和谐,赋予和谐新的解释与意义。
向来的美学都承认美是和谐,不论古典形态的美学,还是现代形态的美学,也不论是中国美学,还是西方美学。但是向来的美学对和谐的理解都没有提到生态平衡的高度。在生态中心主义看来,和谐的本质就是生态平衡,是生命的有序存在与发展。自然美是诸多美的形态中和谐的典范。和谐是生命之间的相互支持、互惠共生。原始森林的多元性、四维性,充分体现了生态和谐性。植物与植物之间的不同品种、不同高矮、不同情状的互相搭配、植物与动物又构成非常和谐的共生关系。除此之外,有机体与无机体之间,甚至空气、阳光与大地上所有的一切成员的关系都是和谐的。所有这一切,构成一种生态景观。这种生态景观无疑是最美的,人类的创造无法与之相比。所以和谐的实质,在生态中心主义看来,那就是生态的平衡与有序发展。
第五,它不是将艺术美,而是将自然美看做最高的美、典范的美。
人类中心主义是轻视自然美的,黑格尔就是最为突出的代表,他将自然美视为低层次的美,只有艺术美才是真正的美。其原因是因为艺术美是人工的创造,具有更多的精神性。朱光潜先生将自然美看成雏形的艺术美。在这方面,中国的道家哲学是超前的,它与现在的生态中心主义倒是有相符合的地方。道家重自然,这自然诚然不是自然界,而是自然而然,即本然、本性。但毋庸置疑,自然界具有最多的自然而然、最多的本然、本性。因此,道家的道法自然虽不能等同于道法自然界,但说自然界最能体现道的精神却是可以成立的。由于道家在中国美学中的深远影响,中国人倒是比较重视自然美的。自然美在中国美学中的地位远胜于在西方美学中的地位。尽管如此,自然美仍然未能获得中心的地位,自然美更多地是借助艺术美而在中国美学中获得重要地位的。生态中心主义的美学观,不是将艺术美,而是将自然美看做最高的美、典范的美。热爱自然、热爱自然美成为人的最基本的素质。
生态中心主义的宇宙观意味着一场革命,它将全面地刷新人的生活,刷新人的观念包括审美观念。这是人类的进步。珍惜自然,也就珍惜人类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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