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本双红堂藏清末四川俗曲唱的特征

  中图分类号：I239.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9684(2012)01-0019-09
    双红堂文库为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汉籍善本全文影像资料库收藏之孤本和稀见戏曲小说，原为法政大学教授长泽规矩也先生之旧藏①。其中收录近千种清末民初木刻、石印、排印之唱本，分录双红堂—戏曲188、189、190子目中，归入集部南北曲杂曲类。据黄仕忠先生辑目整理，其中“收录晚清四川唱本七帙64册；晚清及民国初北京木刻、石印唱本三帙二十七扎195册；民国初年(约1915-1928年间)北京铅字排印唱本八帙六十六扎652册”②。在四川唱本64册中，除53册系清末四川地方折子戏曲本外，有九种实为俗曲唱本，即第九册《莲花闹》、第十七册《犁爬经》、第二十六册《湖广孝歌》、第二十九册《思亲孝歌》、第三十四册《双小曲》、第五十册《四大名山》、第六十一册《戒嫖赌》、第六十二册《新纂三国两晋神哥全本》、第六十四册《醒悟人心》，以联章、转调等形式形成组曲，每组二至数十首不等，标以不同的小题目或曲调名，包括重出合计85首。这些唱本呈现出浓郁的地方色彩，内容多劝世醒俗，形制别具风格，对于了解清末四川俗曲传唱及风俗民情具有极高的价值。
    一、刻版流播　形制风调
    双藏九种俗曲未见纸本原文，从东大汉籍善本全文影像资料库电子扫描文档的版刻形态看，有两种唱本失封面，没有具体刊刻时间及刊刻地、堂号、牌记，余七种尚有刊刻时地信息。《莲花闹》一种失封面，包括苏州、杭州、江南、川省、下江五首。从唱本涉及地域看，东南地区《莲花落》传入西南地区，有互相融合变化的痕迹，据《四川省志·出版志》，光绪年间成都长清堂刻本有《莲花闹》1册1561，据《四川坊刻曲本考略》，民国年间重庆渝州俱乐部刻有《郑元和莲花落》47，50，或许在“落”与“闹”之间，显示了这种融合变化的过程。《新刻三国两晋神哥全本》一种亦失封面，唱本题目“新刻三国两晋神哥全套”之后，正文开篇之前标“唱”字，版心刻“三国神哥”，正文38段，附《唱挖哥》一首14段。卷末刻“十六册”。“神哥”或为“神歌”之误，主要演唱于祭祀神明的傩戏仪式，据《四川省志·出版志》，光绪年间重庆同兴堂刻本有《苏州神歌》457；而《四川坊刻曲本考略》据《川剧三集》108述民国年间重庆十八梯张金山写刻本四种合本之一有《神歌》362一首。最近读到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龚敏先生的第四届俗文化会议论文《〈三国孝歌〉初探》，见其征引上海图书馆所藏民国十二年(1923)泸州源盛堂刻《三国孝歌》内容与此同，字句偶有异，而分题《三国神歌》《战斗神歌》《败胜神歌》《笑话神歌》四段，《笑话神歌》多了“行一程来又一程”等四段。据《泸州戏曲志》，泸州培文阁(堂)、陈源盛开的源盛堂、还有宏道堂，在光绪至民国间曾刻印大量的川戏本子、民间说唱本、扬琴唱本323。双红堂藏《三国两晋神哥全本》失刊刻时地，与上图藏《三国孝歌》比对，初步推断两种本子有前后关联。《三国孝歌》内文以“神歌”书小标题，显示属于别一系统、用于祭祀场合演唱的神歌后来为丧葬孝歌所容纳的痕迹。
    《湖广孝歌》与《思情孝歌》两种内容相同，版刻不同。《思亲孝歌》封面右题“光绪壬辰年新刊”，即光绪十八年(1892)，左书“大孝三年叙府聚源堂”。版心书“孝歌”，正文题“思亲孝歌”计69段歌词。“大孝三年”并非年号，指唱本所歌为孝子三年守丧之期事。叙府即以宜宾为中心的叙州府，据《四川省志·出版志》，聚源堂总号在夹江、乐山、宜宾分号有刻书记载460。《湖广孝歌》封面右书“光绪三十二年新刊”，即1906年。中间黑体大字“孝歌”题目上书“湖广”二字，左书“大孝三年聚宝堂”，正文题“思亲孝歌”，除第一页刻书字迹稍有模糊外，自第二页始，两本全同，版心均书“孝歌”，从时间上看后本翻刻前本。据《四川省志·出版志》，光绪二十一年(1895)邛州万顺堂有《湖广孝歌》刻本，成都民国坊刻本有《哭灵》1册558,623。另《四川坊刻曲本考略》据《川剧三集》74，光绪二十三年(1897)合州大文堂刻有《传家孝歌》，包括劝敬孝歌、行忠孝歌、诉五更歌、报亲恩歌、怀胎孝歌五首；又据《川剧五集》122，光绪二十三年(1897)合州营盘街大文堂刻有唱本集14首，其中有《(广东)孝歌》，包括一年孝歌、三年孝歌两段；而民国二十三年(1934)璧邑刻有《丧场孝歌》326，349,30，邛州毗邻成都，壁邑据查清代地图应是壁山，与合州均属重庆府，邛州是唱本由叙州府北上向嘉定府、成都府传播的必经之地，由此可窥见光绪后期至民国间湖广、广东等地孝歌传入川省，与本地孝歌融合，在叙州府、成都府、重庆府流播的情况。
    《犁爬经》封面右下书“四十册”，中黑体大字《犁爬经》上横书“算命必用”字样，左下书“绵州第一堂”，扉页一联“要不受人欺须看犁爬经”，经前有序一篇，序后有诗一首“算命原来照子评，江湖算猾似鲸吞，可怜无识村庄妇，屡受欺谨把命倾”，末属“道光癸卯花朝月郫簡陳半山錄”，道光癸卯即道光二十三年(1843)，序及过录者为成都郫县郫简镇人。序文版心刻“叙”，正文版心刻“犁爬经”。正文题《算命犁爬经》，组曲包括首曲、赶柴棚、走荒郊、排毛子、撒汪二、白起涎、哄婆娘、整死人计8首。据《四川省志·出版志》刻书目录子部列有《犁耙经》，清代成都有坊刻本549，一字之差，不知是误字还是本子不同。
    《双小曲》封面右上书“光绪十二年”即1886年，下书“江湖本子”，中间黑体大字“双小曲”上书“十二杯酒”，左书“邛州□□堂”。包括巴心小曲、新刻鲜花调、新刻绣荷包、卖花鞋、新刻纱窗调、十二杯酒、小尼姑、上妆台、数螌蠏、拜新年、进兰房、太平年、十二月花13首。首曲五字、七子句空字刻印，版心刻“巴心”，《进兰房》版心刻“进兰房”。卷尾书&ldquo ;真本子”。《四川坊刻曲本考略》据《川剧三集》《川剧四集》《川剧五集》，光绪末至民国年间，川省流行的内容与此相关的曲本有四川东林堂刻本《送郎歌》，重庆文华堂刻本《新十杯》《送郎歌》，成德堂刻本《成都新劝十杯酒》，成都三和堂刻本《新生好十杯酒》，重庆文华书局刻本《下江新十杯酒》，重庆明山书店刻本《新十二杯思秀才时新调子》，重庆刻本《鲜花调》《卖花鞋》《上妆台》，两种民国四川刻本《进兰房》等346、39、341、350、51、362。另据《四川省志·出版志》，民国年间成都坊刻有《鲜花调》《劝郎新十杯酒》《十二月望郎》《十二月双相妹》《十二月送郎歌》《绣荷包》《夜相思》《新送郎》《新五更盼郎》《改良新词新五更盼郎》等唱本622、624、630、637。从这些频繁刊刻的唱本小调单本和组曲套本互见重出的情形，可见清末风俗易变、风情小曲风靡、受到观众喜爱传唱之风气。
    《四大名山》封面右书“咸丰三年二十七册刻”，即1853年合刻本。左书“崇阳东街一二堂藏版”，正文首页标“新刻四大名山”，组曲包括四大名山、仍走东南、随游西北、遍行普天、庆贺丰年、大发财源、共乐太平7首。在《大发财源》后书“崇庆州东街周太平堂刻”。卷末牌记“崇阳东街周太平堂刻”，一二堂、周太平堂未见著录刊刻情况。版心刻“说春书”、“四名山”。据《四川省志·出版志》，民国十六年(1927)邛州督刻本有《四大名山》1册619。
    《戒嫖赌》封面右题“光绪乙巳新刻”，即光绪三十一年(1905)，左书“合州荣生堂”，首页书“新刻”，《悔不转》尾书“光绪六年四月初八日立”，可知前半部分刊刻时间早，而荣生堂整本经过拼接。包括戒赌嫖、要看穿、落魂台、迷魂阵、悔不转、锁魂炼、黄蜂尾7首。据《四川省志·出版志》，成都尚古堂民国刻本有《早看穿》1册623，不知是否与此有关。《醒悟人心》封面上书“光绪戊子新镌”，即光绪十四年(1888)新刊。右书“万恶淫为首较正无讹”，中大字黑体书“醒悟人心”，左书“百善孝为先清源堂刻”。首页题目《醒悟人心》以下，排列组曲目录，包括养育歌，劝孝歌，训子歌，训女歌，姑嫂歌—右一节；妯娌歌，又训女歌，育婴歌，公婆歌，媳妇歌，前儿歌，后母歌，下堂歌，寻娘歌，寡妇歌—第二节；节妇歌，怀胎歌，夫妻歌，妻妾歌，弟兄歌，朋友歌，戒淫歌，戒嫖歌，戒赌歌，节俭歌—第二节；点戏歌，戏名歌，看戏歌，敬神歌，眼耳歌，口过歌，劝士歌，路歌，惜字歌，惜钱歌，师徒歌，主仆歌，牛犬歌，鳅蟮歌，朔望歌、借道歌、又一节45首③。《训子歌》有排字出框上一行避帝王讳的写法。版心刻“醒悟人心”，卷末牌记“同兴堂板”。清源堂，未查见刊刻地。同兴堂，重庆有同兴堂光绪年间刻过《苏州神歌》，其在泸州的分号光绪年间亦有刻书记载457，458，但不确知此板刻在何处。同治十一年(1872)成都博文堂刻有《醒人心》，民国二十三年(1934)成都文集书林刻有《醒世俗歌》，民国年间成都长春堂有《醒悟人心》刻本554、620、624。从《醒悟人心》组曲包含的不同内容看，其中一些如劝孝、怀胎、寻母等故事内容还有单刻或与其他唱本组合刊刻的情形，如成都集贤书馆刻本《怀胎歌》，民国成都坊刻本《劝人要孝父母》、《寿昌寻母》、成都文乐斋刻本《二十四孝行歌》，成都福记刻本《十月怀胎》624、625、630、619等，从这些刻本信息可以看到劝善醒世俗歌在重庆、成都流传的情况。
    这些唱本均为民间无名氏作品，只有《犁爬经》序经过录者署“陈半山”，《醒悟人心》之《牛犬歌》署“澄川子”著。从形制类型上看，大致可以分为七类，即乞食歌《莲花闹》，算命歌《犁爬经》，哭丧歌《思亲孝歌》(《湖广孝歌》)，风情歌《双小曲》，说春书《四大名山》，神歌《新纂三国两晋神歌全本》，劝善歌《戒嫖赌》及《醒悟人心》，共计九种组曲85首。这其中，《莲花闹》，即“莲花落”，是行乞说唱的乞食歌，起源于佛经唱导、指事偈颂的“散花”。乞儿为讨口而走村串巷，需要根据不同受众的生业特点和欣赏习惯选取相应题材，不断变换物事、转承题目，随境演义，或唱送吉祥，或宣唱义理。这五首《莲花落》以江南商业繁兴与川省文化地标相绾和，每首都穿缀有“崦崦三朵莲花，崦叹莲花，打动莲花拜客家”的重句迭唱，拈取史典，俗语点染，如“手执钢鞭十八节，看尔岩得岩不得”、“每年贷上几斤盐，裤子烂了自己连”、“火炮子霸王鞭，又闹热又好看”、结尾都以对花做结。从受众观听角度看，大多是对渔樵耕读的四民劝导，也有对市井小手艺人的劝勉，而以满足女性特定消费对象为独特内容流播川省，经蜀地方言改造了的莲花落最富有特色。从唱本形制看，体现了莲花落说唱“故事一定要前后‘连’得牢，情节一定要左右‘化’得开，段子一定要随时煞得‘落’”6，赋物流转、“步步莲花”、横生妙趣的说唱神理。算命歌《犁爬经》以序叙缘起，说唱寡妇再嫁的不同结局和种种情节，从时运、流年、遇煞、蒙丧诸层卜卦算命。作为一种实用文体，说唱经命虽然掺杂着迷信附会、诓骗诱惑等不良动机，但却承担了对一般俗众的人生训导，特别是对下层不幸女性的心理治疗，因其说唱命经婉转细腻、体贴入理，在市井社会和村野乡间颇为流行。两首用于殡葬仪式的哭丧歌《湖广孝歌》和《思亲孝歌》，内容相同，只是刊刻时地、版本形态略有不同。大体上唱叙祭奠焚香、放烛烧纸、供馔服孝、挂灯打更等送丧风俗。中间插叙的儿女亲家、姑表兄妹、干哥干姐或冥钱信香、三牲猪羊、鼓乐旗幢、虔心拜祭的助丧场景；或摔鼻打孔、寻死觅活、干嚎无泪、虚情假意的哭丧百态；或卜葬之期“表姐表妹脚又小，头发就像狗舔光。干嫂人才白又胖，扯开胸膛白躭躭”，金莲踱步、丽服邀约的闹丧景观，饶有川地民情风致。风情歌《双小曲》，以、、、、、、[上妆台 ]、、等南北流行的时调小曲串起一个个男女私会的风情故事，卖花鞋、卖樱桃逗引风情的比喻，数字藏头月份歌，数物什的滚唱，“学生哥恩爱约”、噫哟哎哟嗨哟的感叹语，“花不龙东衣儿哟”、“太平年年太平”的粘带转调，“双手抱着袍和袖，绫罗帐内去弹琴”的谐音，这些特定的天籁“联响”④、曲调勾连和语面修辞形成了小曲倩丽流转的风调。《四大名山》说春书，由春官说春演化而来，与金钱板类，以善言美语说唱歌谣。《周礼》设六官，春官居一，以大宗伯为长官，掌礼制、祭祀、历法等事。民间迎春旧俗扮演导牛者角色即春倌，肩背褡裢走村串户，即兴说唱。“说”近韵白，字多腔少，半说半唱，多祝福吉祥喜庆用语，咏事因时因地、因人而异，以说唱七十二行生业、婚丧嫁娶风俗为多，举凡铁匠木匠、染匠织匠、剃头修脚、打猎撑船、经商做官、僧家道士、神汉巫婆等各行各业，都有专门唱词，最后例行道谢讨封。《四大名山》以说地名山名、说风景开场起兴，从十八诸侯临潼斗宝、三国说到大清，从湖广云贵游至成都青阳宫、安顺桥，从小西天说到峨眉山，以哪吒、红孩、秦琼、关爷表出四岳二十四山，然后进入正题。正月拜春祈福讨钱，碰到做鞋嫂子表鞋艺、遇见绣花姑娘表花名，以二十八宿闹坤场结。说春书糅合天文地理、择取历史典故，说唱蜀地风物和平民生活，喜气连连，风趣诙谐。这七类唱本都是在行乞、卜经、殡葬、祭祀、闹春、游市等民间特定时刻和场合卖唱献艺的作品。作为一种民间艺术，因为竞争、求利、谋生的需要，虽有迎合世俗心理的一面，艺术上也比较毛糙，刻印粗劣，语言错讹，结构松散，内容驳杂，人物故事也难免牵强扭合，但作为庶民人生“导读”书，说事拉理、深入浅出，修辞立言、风致自现，民情习俗又与蜀地民众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以其即事性、实用性、娱乐性功能和活泼泼的生命力，获得不同受众群体的欢迎，传播迅速，风行里巷。
    二、劝勉·劝诫·劝惩
    东大本双藏九种俗曲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虽然刊刻成集在四川，却涉及了东南、西南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社会习尚、人事物理。在面对不同阶层、不同行业、处在不同社会境遇中的受众时，显示出不同的情感取向和劝勉、劝诫、劝惩的价值评断。
    首先，唱本透过说唱艺人游街走巷、流动贩艺的随遇所见、游历所闻，以写实的笔法展现了旧世行业谋生之景观，对于那些以微薄的生活愿望自食其力，倚靠手艺操持生业，挣扎于社会底层的普通民众，充满了慰劳、劝勉与悲悯。如《莲花闹》五首，以长江上下游南方都市为背景，铺开了一幅幅行业生活与市井风俗图。苏州一首以梅、莲、荷、桂、柳、梧桐、桃李对花，中间随兴点缀三国、隋唐、洪武及宋江、吕蒙正等兴废成败事典，最后回转对花，劝勉渔樵耕读务本积福。而杭州一首则以染坊染布起兴，以青蓝红黑染色为话头，将观音、洞宾、吕布、关公、张飞等宗教、神话、历史人物随缘说法，然后才转入正篇，正篇表西施、秦雪梅、李三娘、王宝钏、赵五娘、王玉莲等女性人物的贞孝德才，最后落脚到以卖田贩盐为生的“大娘”为主诉对象，复以与苏州莲花落皆为相似的对花唱渔樵耕读、福禄寿喜收结。江南一首则以“走一处又一处，不觉来在香蜡铺”开唱，以市井行业为切入点，从香蜡铺说到霸王鞭，从市热闹说到圣贤仁义，孔明斗曹、关然举鼎、桃园结义，复以转花接下叙唐僧取经、随带撒茶的传说，而叙及安花武夷、毛尖普洱之茶经。反映了商业繁荣勃兴、文化厚积发达的江南市镇生活。川省一首，以桃园结义故事为背景起兴，主要唱叙关公屯土山、过五关、斩蔡阳等勇武行迹，转对花劝世收结。下江一首，流行地域主要在长江下游，江苏、安徽、浙江一带。此曲以方子铺起兴，由棺材铺唱到剃头铺整容堂，形容剃头匠手艺娴熟是“前六刀后六刀，左六刀来右六刀，还六刀来顺六刀，六六三十六刀”，继而叽笑罈罐铺烧夜壶伙计手艺粗劣，而以霸王、樊哙典故点到即止、对花收结。组曲《莲花闹》不仅取名显示了莲花落于市井热闹时地卖艺献唱的氛围，且展现了光绪年间江南莲花落流入川省，江南市井风习与四川风物民俗融合的场景。《四大名山》“走一家说一家”，先说卖海椒大爷“鸭子下河拐丁拐，拿你海椒拈几块。伤人乎不问马，拿你海椒抓一把。乘肥马衣轻裘，一蛮倒在我的包裙头”，用四书古诗语做海椒作料，加上方言俗语打趣，把小市民买菜占便宜、沾沾自喜的偷巧心理刻画得惟妙惟肖。在唱叙市井买卖活动时，不仅以海椒红硕、花生实沉、匹布色鲜、糍粑甜软、饭店火旺、篾编玲珑、卖盐足秤夸赞小手艺人技艺娴熟、货色齐全，更有趣的是用秤砣落水、水打川城、板岩点灯、剪刀落水、当街使牛、老马莫毛、河中烧火、玉石打船、当街无钱、孩儿不言、口吐清水等俗语取喻，随将摊贩售卖烟叶的成色、质地、口感表唱一番。“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从张飞说屠夫生涯，以唐僧撒茶唱采茶营生，看见大娘说喂猪纺棉，碰到财主唱哥子施钱，进了饭店说堂倌跑堂，瞥见洞房唱龙凤呈祥，以黑武士表刘高祖，以洞宾表酒、以织布表机、以卖鱼表鱼，还有吃烟大爷胡子稀，黄胡子大爷文武相，挂耳胡大爷穿戴一品样，杂货店簪珥珊瑚、珍宝绸缎样样全，杂粮店豆子酒米般般在，麻糖老兄煮糖忙，春官受遣说春书，打搅庄户讨口粮。又如《思亲孝歌》唱叙解棺封丧、孝子守七。第一夜进卧房看牙床、进厨房出厅堂，随行坐卧想爹娘，一七守到五七上，诵经忏办道场，超荐爷娘升天堂。接着历数打渔郎河边撒网遥对长江，打樵郎深秋砍柴远望青山，耕田郎耕种完粮坐在田边，读书郎走进书房放下文章的时刻，放牛郎扯断鼻索、裁缝郎手拿熨斗、剃头郎挥起刀子、卖酒郎挑起烧酒的瞬间、以及卖油行、挛把(赌徒)行、麻糖行、算命行等十数种职业和身份的孝子在持业艰难、生计奔走中想起养育之恩、训导之言而哭怀爹娘的情景，一直叙到百日期满，孝子剃发酬亲。这些唱本在表现普通民众谋求生业之景观时，透露了市镇繁华热闹背后小手艺人的辛酸、苦难与从业艰辛；肯定了行业谋生、手艺持家的做人本分、社会良心和职业道德感，与此同时，以悲悯的情怀洞悉了挣扎在底层社会的九流人群为人的奸猾与 实诚、收入的多寡与贫富、技艺的粗拙与娴熟，与其简蹙与安逸的生存状态之间的关联。
    其次，唱本在反映一些家庭内外人事关系以及由此引发的家族纷争、社会问题，以道德善恶训导子弟成人立世，尤其是面对下层女性驳杂困苦的生存境遇时，针对不同观听者和情感诉求对象，表现出鲜明的褒贬态度和抚慰、嘱告、劝诫的道德维生意向。如《醒悟人心》之《养育歌》，从人生堕地、十月怀胎，父母的含辛茹苦、数载养育、寻米求盐、疗病救疾、读书择业、远游望归诸层教导为子感母恩重。《劝孝歌》从子欲养而亲不待、悔难转开释孝子及早孝养双亲。《训子歌》从莫许使性骂人、莫许伤生害命、流荡子弟父母过父母爱子训子。《怀胎歌》从忤逆子遭阴司谴，教育人子长念母亲怀胎养育之恩。《前儿歌》则以闵子骞芦花的故事，前娘子孝后娘亲为感化后娘之良方。《下堂娘》《寻娘歌》举宋朝朱寿昌辞官寻娘、神应同州、雨店遇娘、相认携归、奉养终年之事，以夫死逼嫁、别子念子之苦况，提醒为子要善待赡养下堂娘。《弟兄歌》以桃园结义为榜样，劝告兄弟帮扶、有难同当、善待子侄、宽仁怀义。《主仆歌》《师徒歌》则以主人对仆不善，打骂逼死仆人遭阴谴；以师傅待徒刻薄，徒弟奸猾学艺不精、师徒如路人，师傅待徒亲，提携经营，师徒如父子两种样本劝告主人善待家庭下人和仆人劳力。如《犁爬经》说唱孤弱嫂嫂和能干嫂嫂再嫁的不同结局和种种情节，从时运、流年、遇煞、蒙丧诸层卜卦算命。《赶柴棚》说与求子心切、妻妾争锋的嫂嫂。《走荒郊》说与勤谨积财、避煞除邪的嫂嫂。《排毛子》说与丧夫难守、再嫁被弃的寡妇。《撒汪二》说与丧夫再嫁、寻靠山遇凶夫的寡妇。《白起涎》说与丧夫招摇，卖身风流的小媳妇。《哄婆娘》说与嫁踢踏汉，无子急病的小媳妇。《整死人》说与无子相命，埋儿包胎的嫂嫂。其实是列举了各种年龄的孤寡女人欲挣脱道德桎梏而不能，欲求得平安祥福而不得，甚至误入歧途、堕入惨境、无法自拔于悲苦人生，以此来训导遭遇不幸的女人切勿输财纳礼、拜神卜命，而应从生活细事检点自己，从齐家待人掂量人心，虔心自修、行善积德。如《醒悟人心》组曲中，《训女歌》从锅头灶尾、勤劳和顺、侍夫温存，唱为妻之道和三从四德。《姑嫂歌》举宋臣妻欧阳养小姑润娘，更比亲生女儿，选郎嫁姑，积福延寿事，唱嫂嫂善待小姑、积善得善果。《妯娌歌》为妯娌宽心，肯定周旋于婆婆丈夫之间的妯娌互相体恤、患难相扶的生存道理。《公婆歌》举赵大可妻黄氏道光五年翻船坠河，死后地狱削骨化肉，托梦求告婆婆超荐，来劝媳妇不可撒泼胡闹、吊颈分家、吵骂公婆。《媳妇歌》则反过来以横蛮婆婆打骂逼死媳妇，引起家庭纠纷、娘家闹事，劝告恶婆改性从善、待媳如女、大量开怀。《后母歌》以敬婆爱女是一结局、吵婆打子是另一结局，摆出医病良方任你选择。《寡妇歌》《节妇歌》则从守节敬公婆、出门要防闲、忌酒免失身等行事原则，劝告寡妇苦忍求和比自力求生更重要，亦倡导社会帮扶贫弱、怜孤恤寡，赞扬寡妇守节养子成名、保全家庭安宁，为社会输送人才的功绩。《夫妇》以丈夫口吻唱妇道敬夫、聚守家园：“教妻贤不说短，孝顺公婆第一件，和睦妯娌第二端。哥嫂儿女你要管，紧紧闭着你牙关。依得为夫这几件，我就依你在家园”。《妻妾歌》以家传无嗣娶小妾，丈夫厚道前妻贤，夫妇随顺小妾安为旧世家庭和睦之经。这些唱本在解剖家庭作为社会细胞的作用时，更多从教育和道德劝化角度给予俗众人生训诫，在对待妇女问题上表现出道德守旧立场和同情底层女性不幸的矛盾性，但这些广泛传播的训诫歌，对于困顿底层的女性还是起到了宣泄痛苦、化解悲情、寄托生存希望、寻找生活出路的精神抚慰作用。
    再次，唱本在面对末世世风日下、道德堕落、杀生损命、靡费财物、寻欢作乐、贪淫豪赌等种种恶俗浊习与社会乱象时，表达出谴责恶俗、批驳恶行、劝惩恶德的价值评断。如《醒悟人心》之《育婴歌》以婆婆逼媳妇溺婴弃婴，丈夫弃养“赔钱货”，一家遭阴谴报应来谴责歧视女婴、溺婴害命的恶俗。《牛犬歌》《鳅鳝歌》《朔望歌》则以老牛助力务农、黄犬看家防盗戒不杀生，以鳅鳝微小、一斤千命顾惜物命，以朔望斋戒、动荤不敬、劝人不食牛犬鳅鳝，善意规诫去口腹之欲、戒杀放生。《惜钱歌》《路引歌》《惜字歌》以捡拾烂钱、烧埋路引为惜钱惜物一说，以写字符令、贴纸报单、裱糊烧烟、剪字绣字为敬惜字纸又一说，《敬神歌》《劝士歌》以读善书、讲善书、作善歌、刻印散施善书为敬惜字纸再一说。《节俭歌》以马皇后穿布裙斥责女人时尚爱新鲜、男人学穿一品官的奢靡风俗。以“人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最难移”，唱叙奢靡带来的嫖赌、吃烟、斗富、败家等社会问题。与此对照，《醒悟人心》组曲第一首列举闹小旦、吃洋烟、子外传的一等发财汉，铿吝至极、囤积居奇、生子败家、典身卖田的一等刻财汉，“儿女饿的精叫唤，妻子饿的打偏偏”，日嫖夜睹、荡财败家的一等贪淫汉，又举广西金州凶案、江南贼乱惨案，还有砂市胡财主躲避湖北贼犯，搬家武昌，路劫丧命的奇案。暴雷打死忤逆男、贪淫汉、铸造假钱店主、糟践粮米伙计的孽案，儆戒众人发财积善免灾殃、修桥补路造河船、刷印善书种福田，结善缘十报转仙。《戒嫖赌》内文主要戒嫖，从有子读书入官、有女针黹嫁人开篇，从当铺酒店、班主炭客、和尚道人、读书务农、匠人商贾的破败说风流案戒色。前半部分唱叙嫂嫂艳遇、背夫偷情、支使丈夫、家宴嫖客的贪淫事件过程，穿插院女练就招魂“道术”、嫖客混迹花街柳巷、输尽钱财执迷不悟的故事。先以王金龙、郑元和事戒子弟流连花街柳巷，断送烟花窟，复以娥皇女英、瑞兰莺莺、潘必正卖油郎说风情转移话题。《落魂台》后半部分开始，转唱妓女淫毒的两种恶果：以从良相要挟，撒慢使钱、嫖客输财得病丧元良；子弟贪淫，纳为小妾，逼死大妇，惹出官司，拿钱免刑。家妇偷情与妓女卖淫相对照，嫖客贪淫与院女骗财两敲击，风情与训诫相表里。又如《醒悟人心》之《附戒淫歌》举江南富翁讨妇人灵霄，妇人生子把家倾，富翁忧病丧生，湖广汪必正，流荡好淫，牵头分赃，烂疮损身，被逐出家门饿冻归阴；嘉庆华亭张员外贪淫丧两儿、得痨病猛醒、刷刻善书焚淫书，病愈生子好报应；严豫奸淫心忌，病梦阎君典刑 ；湖广柴荣锦跑江湖，妻妹卖身入娼门，他去嫖赌妻妹迎，一气病亡遭报应；单身弟子郑中运梅疮痛发住岩洞，饿冻溃烂亡性命；张玉病亡见阎君，延寿回家劝世人，回去领受油锅刑。桩桩件件现世报，警醒世人戒贪淫。《附戒嫖歌》从风俗不好、女子爱妖娆说起，以绝嗣削功禄、淫杀丧命，抛妻弃子戒子弟奸淫。《戒赌歌回心向化歌》唱叙一位赌钱瘾君子输田产、卖祖坟，鬼迷心窍，押宝投注，输了又赌，回家发飙，妻子苦劝，儿女嗷嗷的生活景况；最后以妻子宁死不卖娼、佣工无人要，料理生计难，劝丈夫挑葱卖蒜，捡粪持贫，本分过活收结。有趣的是，在《醒悟人心》组曲中，《点戏歌》《戏名歌》《看戏歌》三首也是戒淫篇。《点戏歌》谴责“淫戏”引动男女、小旦教诱女人，渎神丧节、无子病患，报应昭彰，奉劝大家看苦戏忠孝戏、化愚积善。《戏名歌》以川省敬神搬《北邙山》，带来叔嫂通奸等社会问题，责点戏会首、演戏和尚，戒小旦风骚、剧场艳情，并以道光内江火烧东仓、雷轰生旦的现世报编俗歌醒世。《看戏歌》严戒妇女莫看戏，“好比洋烟上了瘾”，穿红着绿不知紧，“一身都是牛眼睛”，结伴出游弄风情，伤生害命祸踵行，告诫妇女在家养身务本，度劫超生。其实，戏曲在下层社会流行，更主要是因为民众接受戏曲，作为道德驯化、寓教于乐而耳濡目染，并经由实际的生活经验，成为生存处世必备之教益。这种戏曲对民间社会的正面影响力更大，而把风俗窳败、人心不古的社会问题咎因于剧场演戏，难免牵强。对于末世恶俗蔓延、恶行遍地、恶德泛滥的社会痼疾，唱本总是举出前世报、眼前报、现世报、阴间报，借古喻今，现身说法，针砭劝惩，昭彰善恶，以微贱的身份发出重建道统、扶助正义、拯救社会良心的呼声。
    三、说唱夹白　流转叙事
    东大本双藏九种俗曲，大多以五、七字句为主干句式，衍出三、四、六句，以三三四节奏为主，辅以缀音重句、转调加腔，说唱夹白、问答对话，形成了即景抒情、流转叙事的行文特点。
    《思亲孝歌》最后以十二月歌说唱逢春花开、应季插秧、端阳食粽、夏夜纳凉、中秋果饼、冬月寒裳，其实是借题发挥、即景说唱，收结悲情，用月份歌敷演三年孝满、饯别爹娘的守丧故事。《新纂三国两晋神哥全本》开篇标“唱”，意在提醒听者这个在祭祀神明时“唱”的三国神歌，从曹操修书、徐庶荐贤、三顾茅庐、关公逃难、刘备卖鞋、桃园结义、马越檀溪、兵打四川、草船借箭、华荣挡曹、五关斩将、许田射猎、东吴招亲、白帝托孤，最后唱出义利之辩，转以伍子胥、专诸、要离等与三国无关的故事续之，再唱两晋三段，后半部分又随附《唱挖哥》一首，用“桃之天天”“之子于归”等成语，“鹞子虽小打岩鹰”等俗语，“既冠而往”等四书语，绘唱妓馆包头劝酒敛钱之态和贪杯穷汉苦情之言，敲鼓棒喝，振醒俗人耳目：风流损性命，金钱坏仁义，守分安乐是人生至理。《四大名山》说春书虽以说为主，但还有唱，还有数落，如首曲第二段的“十拜”祈祥，《随游西北》尾曲的“十二月”历算，还有首曲结尾“一字下来一条枪，二郎担山赶太阳。三人摇动紫荆树，四马投唐小秦王。五龙头上保太子，六国封相苏秦郎。七国岑朋来斗阵，八仙子弟闯南阳。九里山前活埋母，十面埋伏楚霸王。十一女子钟无盐，十二刘秀走南阳。十三太保李存孝，十四水手王彦章。十五云南花关索，十六女子鲍三娘。十七王莽闯汉位，十八罗成去投唐。十九征东薛仁贵，二十八宿闹坤场”。这一段即以数字藏头诗形式，历数图强霸业，点出男女兵将，杂糅天文历算，说唱和合。还如《遍行普天》开篇“说个三道个三，人活到一十三，血气方刚力无边，上山砍柴连根砍，两担拿来一担担。为人活到二十三，捞根扁担上云南。人人说到云南好，山高难把坡来翻。为人到了三十三，有儿有女治家园。有钱充得男子汉，无钱反见汉子难。为人活到四十三，早些增点银子钱。不把银钱来抛贱，免得后来受熬煎……为人活到八十三，八十公公进花园。手把花树泪涟涟，花开花谢年年在，人老何曾转少年。为人活到九十三，好似破船下陡滩。今晚脱下鞋和靴，哪知明早穿不穿。人活百岁又零三，古今少有这寿元。山中树木有千年，世上难寻百岁男。”这一段数落以“三”之期数，从三、十三数到百零三，人生各段说寿年，回溯浓缩一段从生到死的生命过程。《双小曲》之《数螃蟹》用五更调、绣花儿重句数螃蟹：“一更里绣海河，一个螃蟹几只脚，一个螃蟹八只足。两个大甲甲，用了一个壳，夹又夹得紧，扯又扯不脱，情郎奴的哥，依呼依儿哟。三朵花儿开，绣花儿嗬，梅花菊花榴莲花，四季花儿开，上打金天闹海棠……”绣花绣到三更里，螃蟹数到三支上，转唱情女会情郎。
    缀音重句，转调加腔，在九种俗曲中也很常见。如《莲花闹》之“崦崦三朵莲花、唵唵莲花，打动莲花闹客家”；《犁爬经》之“今日落在陷人坑”、“急早修，急早修，急早修个望儿楼”重头句。《胡广孝歌》之“望住坟堆哭一场”、“手把花树哭一场”、“提起秧尖哭一场”、“跪在堂前哭一场”之重尾句。还有《双小曲》之《新刻鲜花调》的“重句”标记，“哎哟哟”、“噫儿哟”的缀音。《新刻绣荷包》之“重句”，“哟嗐”、“哟哟嗐嗐”。《卖花鞋》之尾句重句，“意儿哟”、“哎哟哎哟”。《新刻纱窗调》“噫哈噫哈呀”等，都是尖歌倩意160，皆“土音之善者”257的典型。而《犁爬经》之“说他生根等我推”、“运逢七煞马得多”句尾有“□加□拖”标记，即是重复加腔拖唱之意。《双小曲》尾曲《十二花》前有《太平年》一曲：“小难上坡，太平年年太平奴送哥哥到桥头，大石桥上水长流，大石桥下长流水，露水夫妻不到头。年太平太平年”，虽然刻本并未在此处断开，从句意上下承接看，此处以下即转入《十二花》咏唱，短短几句，辅以“太平年年太平”的缀语迭唱，相当于上 下曲之间的过曲。而转调加腔在风情歌《双小曲》中成为组曲调节音乐旋律、转换叙事节奏的重要结构素。首曲《巴心小曲》以卖花鞋裙钗逗引秀才说风情起，以十双红绣鞋和十月花开喻男女私会情事，以唱剪剪花收结。《新刻鲜花调》以茉莉花、三首剪剪花喻情女想郎，串起绣荷包卖樱桃、花椒胡椒刺手椒等曲意，逗情郎、梦情郎，呼唤情郎。《新刻绣荷包》则以五更调、绣荷包唱情女想郎会郎、嘱郎别郎；又续以马头调，以钓鱼作引子，唱剪锭花，表唱思春女急嫁寻郎、遇携子冤家。《卖花鞋》以三首剪剪花，唱广东绣花女在战乱中为情郎饯行，借白蛇传故事为守情女子鸣不平。《十二杯酒》在江南调兵背景下为情郎劝酒饯行，用数字藏头十二杯酒歌追忆二人瞒亲吃喜酒、意浓发盟誓的恋情，嘱咐情郎行营作战保安全、班师大捷早团圆。《小尼姑》以五更调交代小尼姑家贫卖身，寄住寺庙的不幸身世，以及思凡逃庙、约郎私奔的心思，接唱良家女游庙进香，十月花问郎盼郎，以锦被绣装穿衣色的推想，传达尼姑对幸福爱情和美满婚姻的向往之情。《上妆台》以五更调、三杯酒唱情女会郎，叙情郎病重，送汤请医，病恙不济，一命归西之后，为情郎做道场之后事。《数螃蟹》《拜新年》《进兰房》则表唱绣荷包、卖樱桃，先叙女子私会生子、堕胎埋子，奢望出嫁时再孕前儿投胎事；复以五更调数螃蟹，以对花唱金莲戏叔，荡骗人妻，妇人要价羞辱事；再以五更调叙尼姑堕入烟花窟，“枕边情人日日新，谁人与奴共长生”的痛苦。这些唱本以转调加腔的方式自然地将处于不同人生困境中的旧世女性生活作了连环画轴式的全景呈现：由此既可见下层女性追求爱情的执著与热烈，渴望幸福生活的选择与行动，更可见旧世女子未婚堕胎，良心忏悔之无奈，有夫之妇遭人戏弄，巧解冤结之慧心，从良女子误入歧途、备受凌辱之窘迫。
    而叙事因素的输入，在说唱抒情的主体视野下流转叙事，尤其是说唱夹白、问答对话的穿插，使得俗曲所要展现的主题性意涵、故事性趣味、戏剧性场景变得鲜活可感、耐人嚼味。如算命歌《犁爬经》曲前有短序一篇，交代了过录此经的缘起：壬寅冬即道光二十二年(1842)冬天，星士陈半山与表兄游行算命，会友赵文准外出，赵家妻妾为无子求命，遭半山表兄蛊惑诓骗钱物，为丈夫责骂投井自缢。为忏悔“星士之罪有不容于死者”而焚书弃业，录经醒世。序文提供的这些故事背景，避免了我们把这篇作品看做附会迷信、推销卦经的实用文体——算命经来看待，有助于我们从了解主诉对象、受众心理来梳理《犁爬经》的叙事线索和警戒算命骗术的内在意涵。俗曲演唱这种流动献艺的方式形成了想到什么、看到什么、转而说唱什么的演艺转场、曲唱转调、即物转体、随遇转人、叙述转事的风格，而这种流转的环链得以实现的最关键的因素即是转事。在双藏九种俗曲中，这种转事因素的表现是多种多样的。如《莲花闹》五首之一，在版页上方相应段落刻有“应”“赵”“青”“张大”“卖棺材”“剃头铺”“点八字”“卖花盆”“夜壶”等字样，以示唱叙故事段落的转接、牵涉人事的变化，起到了提挈故事线索和勾连曲调完整性的作用。而《新纂三国两晋神哥全本》先说三国，后续春秋，再唱两晋，最后随附《唱挖哥》，这种松散杂糅的故事内容和名不副实的结构体制，可能有说唱艺人用三国两晋“全本”故事兜揽生意的考虑。但就前半说历史故事后半转风情笑谑的唱本形态看，加之上图本《三国孝歌》将《唱挖哥》标以《笑话神歌》题目，当是殡葬仪式演唱孝歌娱宾乐众、适应特定场合需要而致的结果。又如《戒嫖赌》将家妇偷情、院女贪淫两个完全不同的女性角色用嫖客事件承转续接，扩大了曲唱包含的故事容量，从两个不同侧面和角度强化了曲本戒淫主题的社会意义。还有《醒悟人心》之《节妇歌》以尾句“不孝子听缘因，请把下卷怀胎听”自然转入《怀胎歌》的叙唱；而《姑嫂歌》后附《右一节》，《节俭歌》后附《第二节》，《寡妇歌》后附《第二节》，或前唱义理、后举人事，或前叙故事、后加生发，构成一种回环照应、联章复沓的叙事程式。在《双小曲》和《醒悟人心》中，说唱夹白、问答对话的运用，不仅拉长了叙事节奏、而且使得整首曲子有了意味深长的结尾和戏剧性的角色搬演风貌。如《醒悟人心》之《妯娌歌》在表唱四个妯娌和顺勤俭一段后，添加了一段说白：
    你们想这妯娌该有多少好处，这妯娌就是俗话说几嫂子。想这几嫂子平常哪有莫得些好处？但你们事过之后就忘了。想你们公婆一下骂那个，妯娌走下劝几句，说婆婆耐烦些，他是一时的失错，婆婆听到几句好话，那气就消得下去了。又或丈夫一下要打要骂，有妯娌前来好好相劝，说道一个做事，哪有莫错，这回错了，下回就不错了嘛，怎样一回失错就要打要骂呢？你丈夫听得这几句好话，气也就消得下去了。你们想这是不是妯娌的好处？况且哪个一下有点紧急病，还是要妯娌进房来问你，替你想个方子，再有为儿为女一时得下急病，难道等你爹娘姨娘姊妹来才去？就得他与你想。那个时候你做娘的嚇得心无主张，两手抱着儿子，眼泪双流，怎样想方，全靠你嫂嫂弟媳替你儿子想个良方。一个去烧开水，那个去找点药，巴不得把你儿子救好。这样看来又果真谁个恨谁个，又果真那个恨那个的儿女呢？更有时那妯娌或哪家有水火有盗贼，你就要叫妯娌嫂嫂呀、幺妹呀快来救我，他就要前来相救，从这些疾病患难看来，妯娌比你姊妹更亲，姊妹须是同父母住，生大来各家一处，古人说远水难救近火，就合乎这样道理？为甚么动不动就吵就骂，总不想妯娌这些好处？
    这段说白以周旋婆婆丈夫之间的妯娌互相顾惜维护，热心奔走救急、疾病患难相扶之事，苦口婆心劝慰身处大家庭复杂环境中的女性，要推己及人、善待妯娌。这无疑对一般家庭妇女处世为人、解决家庭矛盾提供了形象的修善良方。而《醒悟人心》之《寻娘歌》在唱叙到遇母相认之际，夹叙了一段说白对话：
    寿昌听罢双膝跪地泪如雨下，只叫得一言“母亲呀”，就哭起来了。
    老母说：“先生是谁？不要错认了我。”
    寿昌此时哭得咽喉哽哽，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哭道：“我的妈呀，儿本是朱寿昌，是娘生 养。”
    老母才知是寿昌，便哭道：“喂呀，我的儿呀，可怜为娘几十年来未见你了”。
    母子大哭一场，悲喜交接，寿昌于是请轿接母回川奉养。
    凡亲朋晓得个个都来看，喜他母子分离了五十年，受尽了千辛万苦，今日才得接母回家，无不下泪。后来官还原职，刘氏亲受诰封，后来百岁无恙而终。各位你们母亲若是下堂，要去认才好，下堂去贫穷，接回来奉养，才是不枉母亲当年养你一场。你看着朱寿昌辞官去到陕西寻他身下堂的娘。你们未做官都不去认娘，若是做了官，还肯去认娘不成？为子要学寿昌，后来自有昌达。
    这一段宋朝朱寿昌辞官寻娘、神应同州、雨店逢娘、哭音相认的说唱故事，在拟剧式的角色搬演中达到了高潮。下堂娘再嫁失路、被劫蒙难、未娶夫亡、流落乞食的悲惨景况，与母子相认、回川奉养、官复原职、领受诰封的团圆结局，更加衬托出寿昌辞官寻娘之可嘉，最后抨击弃娘负亲的不义之举，为人之伦、义理之论自然达成。又如《双小曲》之《新刻纱窗调》，在王大娘和思春女之间有一场富有情趣的对话说唱：
    呀，既是这样，何不请个医生来看治看治呢？
    请个医生来，奴也不要他，请他到家来，摸摸又搭搭，摸摸搭搭奴不爱。噫哈噫哈呀！
    你不要医生，何不请个端公来禳解禳解呢？
    请个端公来，奴也不要他，请他到家来，乒乒又乓乓，乒乒乓乓奴不爱。噫哈噫哈呀！
    既不要端公，何不请个老妈来拂载拂栽呢？
    请个老妈来，奴也不要他，请他到家来，叽叽又呱呱，叽叽呱呱奴不爱，噫哈噫哈呀！
    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这病从何而起的呢？
    三里三月三佳节，是清明桃花又放红，杨柳又放青，王孙公子游春景，噫哈噫哈呀！
    他游他的春景，有你什么相干呢？
    他爱的奴呀，红粉俏佳人，奴爱的他呀，年少小书生。二人说了几句话，噫哈呀！
    这段对话以滑稽说风情，言来语去、声情毕肖的角色推问，将儿女私情的谜底一层一层揭开：起初答非所问的思春女，终于鼓足勇气表白了游春遇郎、心病难医、拜干娘成全的心迹。
    东大本双红堂藏清末四川俗曲唱本九种，在版刻形态、唱本形制，情感指向、艺术情致等方面呈现出鲜明的地域风调。其关注底层的深切同情与悲悯情怀，劝勉、劝诫、劝惩为旨归的劝世醒俗主题，以及说唱抒情、流转叙事、乃至拟剧搬演的声吻姿态，在俗拙的外衣下爆发出唤醒的力量。这种“民俗间的抒写，乃像幽谷中的蕙兰，或田野间的花草，虽则比较质朴一点，但自有他们的天然的美丽”，这些“极婉转、极细腻、极深刻，极美丽的作品”⑤的价值，值得我们不断发现、不断挖掘。
    注释：
    ①双红堂文库系日本法政大学长泽规矩也藏中国明清戏曲小说，后归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双红堂”书斋之称名，缘于长泽先生大正十四年购得宣德十年刊《新编金童玉女娇红记》及觅购崇祯本《娇红记》。东大双红堂文库虽已无“双红”之所在，但文库存明清戏曲小说文献丰富，许多为世罕见。
    ②黄仕忠，《双红堂文库藏清末四川“唱本”目录》，日本《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第148册，2005年12月。
    ③黄仕忠，《双红堂文库藏清末四川“唱本”目录》亦按目录注出《醒悟人心》组曲结尾有借道歌、右一节两目，校读原刻本发现有目无歌。
    ④张为纲，《歌谣中的联响与联想》，《歌谣周刊》第二卷第三十一期第二版，民国二十六年(1937)一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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