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音韵学与音乐学的联系与沟通

　　

　　 音韵学与音乐学两个术语只一字之差，一音之别（韵yùn、乐yùe，二字读音只差在韵母的n和e上），放在一起说，甚至有点拗口。名称上如此相近，两门学科必定有若干关联，这一点前人有不少的论述。如1963年中央音乐学院曾约请音乐史学家杨荫浏开授音韵学课程，杨的讲稿后来整理成书，名曰《语言音乐学初探》，可见彼时人们对两门学科关系的理解。然而时代变迁，音乐学在当今社会是无可争议的显学，至于音韵学是何等学问则知之者甚少，自然无从谈及二者的关系。但是，两门学科的关联并不就此疏远，随着现代学术的研究越发深入，尤其是学科的横向联系和交融，各种边缘学科的兴起等，重新讨论音韵学和音乐学的关系是十分必要的。笔者作为一个音韵学爱好者，近来接触一些音乐的知识和训练，切身体验到两门学科的联系，认为彼此都可以从对方找到支持和启发，并因此各自都有更好的发展。故敢略陈浅见，以求教高明。

　　 一、音韵学及其现代转型

　　人们对音韵学是比较陌生的，先看看音韵学是什么。罗常培曰：“音韵学是辨析汉字声韵调之发音及类别，并推迹其古今流变者也。”（《汉语音乐学导论》）意谓音韵学就是研究汉语的语音系统及其发展变化的。音韵学是中国的传统学问，兴起于东汉末年，至今已将近两千年了。了解和学习音韵学有一个观念需要确立：语音是发展变化的，古音和今音可能存在很大的不同。音韵学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弄清楚汉语各时代的语音状况。古人没有留下录音，在明代以前，也没有留下拼音或者音标，我们又如何知晓古音的信息？以下我们提供一个音韵学研究的实例，来说明音韵学考察古音的基本方法和思路。

　　 中国音乐上传统的五声音阶名：宫商角徵羽，其中“角”读jué，“徵”读zhǐ，都比较特殊，这些读法的来源怎样，是否古人如此读，音韵学就可以提供帮助了。唐代僧人神珙有一部音韵学著作叫《四声五音九弄反纽图》，其中有一部分内容叫“辩五音例”，讲的是汉语声母的发音部位，话很短，但是是押韵的：

　　欲知宫，舌居中；

　　欲知商，口开张；

　　欲知角，舌缩却；

　　欲知徵，舌柱齿；

　　欲知羽，撮口聚。

　　 例中“角”和“却”què押韵，“徵”和“齿”chǐ押韵，说明唐代“徵”即读zhǐ（角音较复杂，暂且不论），这种通过押韵来推定古音的类别就是传统音韵学的重要方法之一。

　　现代音韵学已突破单就汉字研究古音的局限，研究对象已扩展到活的汉语方言、少数民族语言等。就语言学的术语而言，音韵学倾向于指汉语的古音研究，语音学指用实验手段研究语音的生理、物理特性，音系学则研究语音的结构与功能，但实际上三者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因此，下文所讨论的音韵学是指与人类语音的一切相关研究而言，是广义的音韵学。

　　二、音韵与音乐共同的物理属性及其区别

　　构成人类语音的物理要素是音高、音强、音长、音质，构成音乐的物理要素也是音高、音强、音长、音质，语音和音乐的物质载体都是声音。音高在语音体现为语调、声调，在音乐体现为音阶的配列；音强在语音体现为重音、轻声等，在音乐体现为强拍、弱拍；音长在语言体现为元、辅音发音的时长以及说话的停延，在音乐体现为节奏的疏密。语音和音乐的构成要素是相同的，并由此而发展出不同的科学来，期间的联系是不言而喻的。

　　语音和音乐的区别在于音质的作用，音质在音乐体现为不同的乐器，不同的发声方式，但是和语音相比，音质对音乐而言并非主要的，因为一支乐曲由不同的乐器演奏，由不同的人演唱，其音乐的构造并没有不同。语音的音质体现为声母、韵母或元音、辅音的差别，是语音的决定性要素。未说话的婴儿可以进行有音调高低、节奏长短的语音游戏，但如果不能发出清晰的元音、辅音，还是不能说学会了语言。聋哑人不能说话，可是可以发出“啊――，啊――”有节奏和音调的声音。

　　 三、音韵学对音乐学的作用

　　 1、腔词关系

　　人们认识到语言音韵对音乐的影响由来以久，杨荫浏《语言音乐学初探》可以说目前还是最为全面探讨这一问题的著作，杨氏总结了二者的关系：

　　

　　 他进一步指明了语言音韵影响音乐的三个方面。

　　 ①语言字调的高低影响着音乐旋律的升降。语言的句逗影响着音乐的节奏。

　　 ②语言所用的音影响着音乐上的音阶形式。

　　 ③语言的风格影响着音乐的风格。

　　 其中字调与旋律相配的关系是历来关注最多的。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以及《语言音乐学初探》都有《南北曲字调配音表》，作为在曲词创作及戏曲创腔时的参考。后来更有于会泳的专著《腔词关系研究》探讨这一问题，对于学习研究中国民族民间音乐的人来说，掌握一定的音韵知识就必不可少。1942年杨荫浏在其《国乐前途及其研究》中提到应“研究诗词文学、音韵学与音乐的关系，包括演剧方言音韵学与音乐的关系”。又1943年，在《国乐概论》中谈到“记谱曲调者应有之准备及应取之态度”时，认为“记写曲调者，为便于应付各地方言歌曲之记写，应有音韵学之修养”。

　　 杨、于的研究主要限于普通话，中国有七到十种的汉语方言（就大的方言分区而言，如果谈到具体方言点，则无法统计），各方言区大多有自己的地方戏曲和民歌，各方言语音与地方戏曲和民歌的关系尚未得到很充分的研究。另外，中国尚有80种少数民族语言（亦为最保守的统计），各民族也大多有自己的民族音乐，除北方的各民族外，南方各民族的语音构造和汉语一样，例如单音节、有声调等，各民族音乐，尤其声乐作品中的腔词关系也有待研究。

　　 2、民族民间音乐的田野调查

　　 对于通行的剧曲民歌的腔词关系，我们有完备的语音记录和语音研究文献。但是民族民间音乐研究要进入到一个新的方言地区，进入到一个新的民族社团，彼地区与彼民族的语言可能是未经调查和著录的。民族音乐的田野调查必然要记录歌词，探讨词乐关系，这个时候就急需语言学的帮助了。杜亚雄《民族音乐学概论》指出：“记录歌曲和其他声乐作品时需要记歌词 ……歌词应当用国际音标记录，而不要用汉语拼音字母拼写，因为汉语拼音字母不可能准确地表示出这种语言的发音。”伍国栋《民族音乐学概论》也有专节讨论音乐学和语言学的关系，附录里编有“国际音标表”、“中国各民族语言系属表”、“中国各民族文字类型表”等语言学内容，可见完整完善的民族音乐学调查用得着语言学的知识，尤其是民族语言的音韵知识。

　　 具备一定的语言学知识，用国际音标去记录一个方言或语言，和民族音乐学的记录乐谱极为相似。记乐谱需要音乐学的相关知识并具备音乐的听音辨音技能，需要相当的训练。同样，记录一个语言也并非易事，尤其是自己不熟悉的语言，有的时候难度极大。要求一位音乐学者兼通这两种技能，可谓苛刻，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位语言学者参与工作，相互配合，那么成效就显著了。

　　 四、音乐学对音韵学的作用

　　 1、取法乎上

　　 语音对音乐的影响是客观存在的，而且历史悠久，所以人们的讨论和研究也较多。而现代意义的语言学研究在19世纪才出现，从事现代语言学特别是对人类语音的研究，音乐学的知识和技能训练，对语言学有很大的作用。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创立是20世纪初的事，其中赵元任、李方桂、罗常培是三位最重要的学者，被称为现代语言学的开拓者、奠基人。经过百年的发展，我们今天的语言学固然深度和广度都比当时有更多更好的成果，但是赵、李、罗三位的学术风范，素养好像没有人能轻易超越。赵、李、罗三位的学术经历和音乐都有很深的渊源，他们语言学成就的取得和各自的音乐修养深切相关。

　　赵元任（1892―1982）1927年，赵元任调查33个吴语方言点，完成《现代吴语的研究》一书，成为科学的汉语方言学的奠基之作，他记录吴语声调的方法，就是用的音乐音符，若非前期的音乐素养，岂能做到。

　　李方桂（1902-1987），师从世界著名的语言学家萨丕尔、布龙菲尔德，李方桂是纯粹的语言学者。但最大的业余爱好也是音乐，他是昆曲票友，能吹笛伴奏演唱。他主要的研究方向是中国少数民族语言，在主持前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的考试时，曾经亲自弹钢琴，考试应试者的和弦听辨能力，因为调查民族语言时，须记录其民族歌曲。另一位罗常培（1899-1958）先生，虽无留学经历，后来投身语言学研究，自学音乐，也具有记乐谱的能力。萧梅《中国大陆1900~1966：民族音乐学实地考察――编年与个案》有专节叙述罗常培1944记录景颇族《茶山歌》的史实。解放后，在北京大学建立“语音乐律实验室”，推进语音学的研究，可以说是音韵与音乐结合的典范。

　　现今语言学的研究当然不限于田野调查这一个领域，或者从事文献研究，或者从事理论探讨，都不一定要求有记音的能力。但是前辈大师垂范在前，我后辈语言学人努力向前人看齐，何尝不是取法乎上的重要举措。

　　2、语言教学

　　根据笔者本人的外语学习和授课经验，如果具备相当音乐素养，在学外语时可能有很大的帮助，以下举数例以说明之。

　　 （1）英语语调

　　 英语叹词的yes五种读法：

　　 yēs平淡、例行公事； yés合作、期待

　　 yès完结、确定； yěs有保留的赞同

　　 yês高度赞同

　　 英语的基本语调是平调、降调、升调、降升调、升降调，分别表示不同的语境意义。笔者曾经对一些学音乐的朋友谈起yes的五种读法，只说一遍，他们当场掌握并能很快模仿，而在其他场合，接受者就没有那么快了。究其原因，语调就是音高的变化（此处只一个词，不涉及重音），和音乐的旋律行进是一样的。学音乐的朋友经历了无数复杂的旋律听辨，对相当简单的语调音高走向掌握起来自然比较轻松。

　　 （2）意大利语的词中休止

　　 意大利语音乐术语Allegretto小快板中有两个t，这两个t和英语的两个t如little的发音是不同的。英语只要发一个t，因此对英语而言，一个t和两个t没有区别，而意大利语两个t都要发音。并且可以构成意义相区别的词，例如：

　　 note音符；notte夜晚

　　 fato宿命；fatto事实

　　 其发音方法是第一个t成阻和持阻，到第二个t再除阻，因此虽然是发两个t，发音过程只有一个。如果不能具备语音学专业背景知识，可以用音乐知识讲授给学习者。因为这种发音的实际听感就是中间的持阻是无声的，和音乐的休止是一样的。例如，用节奏去描写note音符；notte夜晚的区别，恰好是note音符××，notte夜晚×0×，两个词的节奏型分别是二八、十六八，时值是相同的，多出来的t仅仅多出一个16分休止。

　　 （3）日语词中的一拍休止

　　 意大利语的词中休止时值并不确定，随整个词的长短而有不同的变化。日语的单词也有类似的休止，而日语的休止时值是确定的。例如：ぃっち 一致；ぃち 一；ぃっつぅ 一通；ぃつぅ 胃痛。两对词的区别在于っ的有无，日语的っ叫作促音，其实际效果也是听不到声音，而只是一种停顿。日语是节拍型语言，如果没有特别的语调变化，每一个音节的时值是一样的，因此，日语词中的休止っ也刚好占一拍。所以，以上日语词的发音节奏就是：ぃっち一致×0×；ぃち一××；ぃっつぅ一通×0××；ぃつぅ胃痛××。

　　 用音乐方法讲授语音现象，可以取得好的教学效果。

　　 3、语言学田野调查

　　 上文说到民族音乐学的田野调查需要语言学，其实语言学的田野调查也需要音乐学。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活语言的记录不限于记录声、韵、调，还包括语言的节奏、重音、连续变调等韵律成分，特别是记录连续、真实的语言材料，更不能忽视。因为人们说话不是一个词一个词地说，而是一句一句地说。我们经常说某人讲话节奏慢，或者某人讲话抑扬顿挫，或者某方言听起来很好听，有韵律感等等，这些都不是指的声母和韵母，而是指重音、节奏、变调等韵律成分。这些成分在现代音系学中特别受到重视，发展出韵律音系学、节律音系学等音系学分支。

　　 （2）要对一个语言有全面的了解，需要记录各种不同风格的语言材料，如演讲、故事、对话、民歌、剧曲等。其中韵律性语料如民歌、戏曲等，最好能同时兼记其音乐。这就必然需要音乐学者的帮助了。

　　 五、结语

　　以上我们从历史事实以及具体用例说明音韵学和音乐学的关系，目前的探讨还是初步的，只停留在纸上。我们的美好设想是在语言学的田野调查课上，我们有基本乐理和音乐的技能训练，而在民族音乐学、中国音乐史课上，也有语言学、音韵学的讲述。更进一步有语言学者和音乐学者共同去到一个方言区或民族地区，完成语言和音乐的联合调查，实现两门学科真正的沟通和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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