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3-01-12 阅读量:0次 所属栏目:音乐舞蹈
20世纪80年代以来,贵州黔中屯堡地戏(又称安顺地戏)的源流和性质界定一直是学术界研究的焦点。有人认为地戏是一种民间宗教祭祀类戏曲。也有人认为,地戏既源于军队中的傩仪──军傩,故应属于傩戏的一种。还有人认为,地戏不是傩戏,是继发性仪式剧。综合众多成果来看,地戏与仪式的关系是大家据以立说的一个重要依据。下面拟从仪式音声和地戏唱腔角度谈谈看法。
一、地戏表演前后的仪式
据调查,与地戏相关的仪式主要有两个:开箱和扫场。开箱仪式在每年跳地戏的第一天(一般是正月初一或初二) 举行。届时先将唱戏用的乐器(有的戏班用一鼓一钹一锣,有的戏班只用一鼓一锣)和装有地戏脸子(地戏面具通常称为脸子)以及服饰、兵器的木箱抬至戏场,并在木箱前设方桌一张,燃起香烛,陈上供品,一般为刀头(一般指连皮带肉、长宽约10厘米、厚约5厘米的半熟猪肉)、整饭(屯堡人称专用于祭祀的盛得很满的饭)、酒、茶等,仪式开始后,所有戏友(在屯堡社区,表演地戏的演员通常称为戏友)安静肃立,司职人员在供桌前秉香作揖,然后大声念类似如下口诀:“××(甲子名)年来正月间,香烛渺渺飘上天。我村开箱跳地戏,奉请天上众神仙。”念毕上香,然后焚纸钱,又念:“日吉时良,天地开张。今日开箱,我村繁昌。风调雨顺,众姓安康。金银满柜,五谷满仓。无灾无难,六蓄兴旺。”念毕,打开箱,一一取出脸子,用毛巾拭后排列于方桌上。列毕数分钟后,司职人员烧掉准备的纸钱,下跪磕头。磕毕鸣放鞭炮,开箱仪式结束。开箱仪式每年只举行一次,持续时间约半小时。整个开箱过程无演唱,无乐器伴奏。
一年的最后一场戏演毕的傍晚,全村戏友齐聚戏场,戴上脸子,持手帕、折扇,整装沿出村道路排成两列。举行扫场仪式。仪式由佩戴“土地”和“和尚”脸子的戏友主持,有说有唱,有领有和。一般先为土地与麻和尚二角表演一段诙谐调侃的道白,故意用答非所问的对话互相打趣,好似双口相声。唱词和对白各村不完全一样,但大致均如下:
土地:土地行行走走,来到场子边边,抬头一看,半天云头落下一个和尚来。
和尚:和尚出来喊三声,喊得树倒水也浑。
口嘴是非喊出去,寨邻老幼得安宁。
和尚本姓高,上树掏核桃。
核桃落下来,打个大青包。
揉又揉不散,捏又捏不消。
请个医生来号脉,药方开得刁:
半天云头老鸹屁,火塘长出的马鞭梢。
雷公菩萨的胡子,闪电娘娘的眉毛。
虱子的苦胆,虮子的尿包。
熬成汤药灌下肚,寅时吃来卯时消。
土地:土地出来撞和尚,寨邻老幼都兴旺。
和尚:和尚出来撞土地,寨邻老幼都吉利。
土地:和尚,你从哪点来?
和尚:西天雷音寺来。
土地:你来做哪样?
和尚:我来画扁。(化缘的反语)
土地:和尚,你从西天来,带来哪些经典?
和尚:菜油也经点,桐油也经点,只有土地佬的油不经点。
土地:我是问你带来哪些经文?
和尚:牛屎也经闻,马屎也经闻,猪屎狗屎也经闻,只有土地佬的屎不经闻。
……
二人一番问东答西,逗乐打趣的道白之后,又带领众戏友唱和,唱句为意思相反的七字联句,内容主要是禳病消灾、去祸避凶、祈福纳吉、安民兴家等意愿的表达。土地唱“扫出去”的内容,和尚唱“扫进来”的内容。唱句旋律骨干音如下(注:本文谱例均为笔者据贵州省关岭布依族苗族自治县凡化村调查拍摄录像所记。谱例1、6、7、8为陈厚泽、陈祖德、杨尚洪等演唱,谱例2-5为陈文泽(司鼓)、陈欣国(司钹)、刘秀荣(司锣)演奏。基于实际表演过程中,演唱的调高往往因人而异,故本文仅用C调记谱):
谱例1.
其它唱词还有:
土地:瘟疫疾病 众和:扫出去
和尚:寨邻康健 众和:扫进来
土地:魑魅魍魉 众和:扫出去
和尚:清吉平安 众和:扫进来
土地:背祖叛国 众和:扫出去
和尚:精忠报国 众和:扫进来
土地:好逸恶劳 众和:扫出去
和尚:勤俭持家 众和:扫进来
……
扫场仪式完毕,戏友取下脸子,依次将其放入存放的木箱内,由司职人员搬到村中公用祠堂或指定外存放,其余戏友各回其家,此即封箱。封箱过程,禁止戏友乱说话。
二、地戏的表演与唱腔
和其它戏曲一样,程式化、虚拟化动作也是地戏表演的一个重要特征。“三五步千山万水,七八人万马千军”之类的写意手法在地戏演出中比比皆是。正戏只跳一个唱本。一个地戏唱本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如说唱话本一样,故事分为若干回。每一回就是一折戏。每一折都有一些相似的动作程式。
地戏不用丝竹管弦,只有一鼓一锣或加一钹伴奏。其在地戏表演中的作用主要有二:一是配合动作节奏,为动作增力;二是为唱句间奏,让唱句节奏清晰。典型节奏有出马鼓、行军鼓、对阵鼓、过场鼓四大类。
出马是每一折戏表演的基本程序。地戏开跳之前,“跳戏鼓”响起,观众则围戏场坐定或站立。戏子即按预先之约定和本人之擅长,选定角色脸子,并根据自己所扮之角色穿戴打扮,着长衫、罩戴帕、束腰带、系战裙、背靠旗、拣兵器、戴脸子。待戏子穿戴完毕,司乐人员奏出马鼓点。场上人员按先小兵,再大将,后军师、元帅、帝王的顺序逐一出马。出马鼓即用于出马之伴奏,基本节奏见谱例2。
谱例2.
行军鼓用于虚拟行军动作的伴奏,基本节奏见谱例3。
谱例3.
对阵鼓是在两两对阵时,配合武打动作所奏之鼓,根据双方所表演动作的不同而变化,基本节奏见谱例4。
谱例4.
过场鼓用于没有任何演唱和动作的表演间歇,常为一个基本乐句的自由无限反复。其基本节奏见谱例5。
谱例5.
在地戏表演过程中,演唱与伴奏的关系往往是有奏不唱、有唱不奏、唱奏相间的。地戏的唱腔为上下句结构的曲牌体。整部剧往往只由两三个基本曲牌自由变奏演绎。曲牌根据唱词字数多少,主要分为七字曲牌和十字曲牌两类。七字曲牌又有单字句和双字句两种,单字句即单唱一七字唱句,双字句则是联唱两个七字唱句。
唱和结合,有唱必和,是地戏唱腔的另一个突出特点。七字曲牌和唱句尾三个字,十字曲牌则只和唱后两字。单字句即演员独唱完一个七字句后,其他演员就接和声,双字句则是演唱连着独唱完两个七字句后,其他演员才接和声。
七字曲牌(双字句)的旋律框架见谱例6。
谱例6.
每分钟约75拍
十字曲牌主要用于特殊事件的陈述、刻划。其速平稳、其调哀婉。典型唱段如《楚汉相争》第五回“定陶城项梁被杀”中的“项羽哭灵”等。其旋律框架见谱例7。
谱例7.
每分钟约60拍
实际演出中,不管是七字曲牌还是十字曲牌,演员都会在基本腔调的基础上,根据自己的演唱技巧、审美趣味及扮演的角色性格和唱词等情况即兴作一些发挥。在“re(高音)、 la 、do(高音)、sol”四个音构成的基本旋律框架下,几乎是各人各腔。即便是同一角色的同一唱词,不同的演员或同一演员不同时间的演出唱腔都可能是不尽相同的。旋律即兴变化的发挥点主要是在骨干音之前的装饰润腔上,主要区别是节奏有长有短,装饰音有简有繁。不过,即兴发挥大致也是遵循一些规律的。以七字曲牌为例,其即兴变化的规律主要是:
(1)双字句,上句最后一小节落音必然为“re(高音) la”,下句最后一小节落音必然为“do(高音) sol”。实际上是一种呼应关系。
(2)单字句,可视为双字句经“减字”后,上句句头与下句句尾的组合,其基本旋律框见谱例8。
谱例8.
每分钟约75拍
(3)旋律变化往往都是异头同尾。单字句变化常常发生在前四字的旋律上,后三字的旋律包括拖腔一般不发生太大变化。双字句的变化则主要是上下句前四字的旋律变化,后三字一般也是不变的。
三、地戏与仪式的关系
尽管每年跳地戏,仪式往往都不可省略。但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开箱还是扫场,其形式和内容与地戏正戏其实都没有直接关系。从形式上看,开箱仪式的主持人为戏友中德高望重者,着生活装,不司鼓锣,不唱不奏,只有通说,(堡人将祭祀、拜神等仪式中向先祖、神灵许愿称做“通说”。)与日常说话腔调无异。从内容上看,开箱请的是“天上众神仙”,而非箱中脸子所代表的角色,仪式所念、唱之词也与地戏故事内容无关。扫场仪式的主持人是戴“土地”和“麻和尚”脸子的戏友,以“土地”和“麻和尚”身份主持完成仪式,这两个角色也不出现在正戏中。另外,扫场虽有说有唱,且唱词也多为七字句,也有领、和唱。但曲调与正戏大不相同,而且不作即兴变化,少润腔。白句是一句或双句念白后夹一段锣鼓。唱句则是和尚、土地齐唱前四字,众戏友和唱后三字――“扫进来”或“扫出去”,仍为唱一句奏一道锣鼓。
开箱、正戏、扫场,无论是从形式还是内容,都不存在逻辑关系。同是祭祀仪式,开箱庄重肃穆,明显体现了对神灵的敬畏与崇拜,而扫场却轻松诙谐,似与神亲昵无间。祭祀的对象是意念制造出来的普天神灵,而地戏跳的却是有名有姓的历史人物故事。
如此看来,祭祀仪式并不一定是地戏的有机组成部分。地戏更不是直接从这种祭祀仪式演化而来的。开箱是请神降临,所念口诀均为通说神灵、许愿祝祷之词。这种与屯堡人春节、清明节、中元节等祭祀节日里举行的祭神、祭祖仪式是无本质差别的。不同的是,家庭或家族祈祷的是家庭或家族的平安,而地戏因为是全村之地戏,它超越了家族界限,是平衡和维系全村社会关系的核心纽带,所以其祭祀目的是祈祷全村的平安兴旺。换句话说,地戏的祭祀并不是为跳戏服务的,而是以跳戏为契机,用超越家族祭祀界限的公祭形式为村寨祈福,实是戏班发挥其核心纽带作用的一个重要手段。跳戏也不是对祭祀的补充,更不是祭祀的一部分。地戏承载的主要是娱人娱己的审美功能,而祭祀追求的则主要是利人利己的实用功能。其实,中国的其他戏曲在旧时的演出中,也有开箱、封箱的传统。如京戏班,若大年初一开戏,则一般要比平时早一些。先是举行一套完整的仪式。仪式分几节进行,首先是“杀鸡驱秽”。然后是“跳(舞)灵官”“喜迎新春”。第三节是在文乐牌子〔小开门〕或〔太平年〕伴奏下由扮演的四个童子手执扫帚,从上下场门分上,“收金银”。第四节是在武乐伴奏下“跳加官”。第五节 “跳财神”。跳毕,展示“万事亨通”等条幅,并贴在合适的地方,到此仪式方算完毕,正式开始演戏。(倪钟之《中国民俗通志(演艺志)》P190-192,山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除了这种职业戏班外,旧时江南也有春秋两祭的习俗,此间往往要请戏班唱戏,一以敬神,二为娱人。故此类演出前后,往往要举行祭仪。但这些祭仪,实际和戏曲本身无必然联系。
如何理解扫场仪式的诙谐调侃呢?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指出:“后世之戏剧,当自巫、优二者出”;“巫与优之别:巫以乐神,而优以乐人;巫以歌舞为主,而优以调噱为主”。(王国维《宋元戏曲史》P3-4,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由此可见,地戏之扫场仪式并非是完全神圣的仪式,而更多的恰恰是“优”的表演。
综上所述,仪式虽与地戏相伴,但并不是地戏的有机组成部分。仪式是以地戏表演为契机,以为全村祈福禳灾为主要目的、超越家族界限的宗教行为。在举行祭祀仪式的日子里演戏或在演戏前后举行祭祀仪式的行为其实是旧时在汉民族地区常见的一种民俗。故仪式行为不应是界定地戏性质的主要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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