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2-12-01 阅读量:0次 所属栏目:艺术理论
《文人的苟全》别解
论文关键词:《文人的苟全》,别解
压迫与抬杠扯上关系,是李国文先生的首创,起源于他对毛奇龄的评价,那篇文章叫《文人的苟全》。清朝的毛先生和二十一世纪的李先生,在“抬杠”问题上相遇,毛老先生的爱抬杠癖性引起了国文先生的兴趣,在这篇洋洋洒洒的长文中,再也找不出毛的第二个性格,因为一个就够了,足以引发李国文先生的钦佩之情。依李先生的看法,毛奇龄先生的爱抬杠,“是他心里不平衡的结果”,总结一下,大体上来自两重的压迫,一曰政治的压迫,一曰精神的压迫。关于政治压迫,李先生的论述妙极了,他说:“毛氏的杠,旨在宣泄,意在排解,其实是带有政治色彩的行为,他最为脍炙人口的抬杠,莫过于发难苏轼的七律《惠崇春江晓景了》。”接下来李先生列出了东坡先生这首著名的“七律”,“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毛老先生非要和东坡居士过不去,非说春江水暖鹅也知,大挑苏文豪的毛病。李先生说了,“明眼人看得出来老头子是负气之作”,因为毛先生作为大学问家,“当然懂得,感知到春水温润的鸭子,是这首诗中的精彩所在,就是所谓的魔鬼细节。”我辈当然不是“明眼人”,可惜那位随园主人也没看出其中的政治玄机,还要说“若持此论事,则《三百篇》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斑鸠、鸤鸠皆可在也,何必雎鸠也?止丘遇者,黑鸟、白鸟皆可知也,何必黄鸟也?”真是多此一举了。如果说这是政治压迫之例证,鹅鸭的政治寓意在哪里,国文先生没有说,反正是有的了。不过还要为毛老先生庆幸,康熙皇帝的那些文字狱官员究竟没能嗅出里面的政治气味,终于能活了九十三。
毛老先生不但和死人抬杠,和活人更是抬之又抬,尤其是当代的那些学术大老,更惹得他老先生一肚子气,“最有名的例子,就是那部伪《古文尚书》,自宋以来,都疑其作假。阎若璩专书疏解,力争起假冒伪劣,可毛偏要作《古文尚书冤词》力辨为真。”依李先生的逻辑,是因为毛奇龄精神上受到压迫,因为在那个时代,“与他基本上是同龄人的黄宗羲(1610-1695)、顾炎武(1612-1682)、王夫之(1619-1692)、李颙(1627-1705)、吕留良(1629-1683)、徐乾学(1631-1694)诸人相比”,毛奇龄只是“野狐禅”,“三脚猫”,“志节上,不及黄、顾、王之铁骨忠贞,磊落豪横,在人望上,不及李、吕、徐之高超俊逸,风格炯出。而在那个讲气节的年代里,人格的考量往往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所以这个极自负、极计较、极介意的西河先生,很不被人视为大师行列中的一员,使他郁闷,因此,这也成为他不甘雌伏,不想认输,不愿落败,不肯费尔泼赖的性格,而变得不可理喻的别扭。”原来他受到当代思想大师们的精神压迫,不能平齐并肩,于是乎只有抬杠发泄了,真是变态心理学的绝好材料。不过疑问又来了,上面那位和被康熙帝剖棺戮尸的吕留良并列的徐乾学,到底何许人也?想来肯定不是顾炎武先生的外甥,那位康熙朝的大学士,也许李国文先生发现了另外的秘籍史料,正好有另一个同名同姓同生同死的遗民志士吧!至于王夫之先生,不知是否别号“船山”的那一位,在顾炎武时代,船山先生默默无闻,要等到清朝末年,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刻印船山遗书,埋没了三百年的大思想家才为人熟知。不过,也许李先生所讲的是同时代的另一位王夫之呢?这世上的怪事多着呢!国文先生还说毛西河“不肯费尔泼赖”,我却要为他喊冤了。在李先生的文中使劲寻找西河先生不肯“费尔泼赖”的证据,始终没找到,关于东坡先生的诗句的质疑,总不能说西河先生欺负死人,因为他有政治的深意;和阎若璩、顾炎武诸人争《古文尚书》的真伪,西河先生也没有倚仗官府搞什么深文周纳;至于和李因笃先生因为学术争论而至于骂人至于动手,西河先生也没讨到便宜,李因笃先生一拔剑,他就吓跑了。呜呼!毛奇龄先生地下有知,恐怕要做一部《费尔泼赖冤词》了。
西河先生一生抬杠,究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业,他老先生处在受着压迫的时代,也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受国文先生如此推崇的“三脚猫”另有过人之处,西河先生著作等身,“在《四库全书》收藏古今书目中,名列前茅”,他“学士博大精深,笔锋无所不涉,才气汪洋恣肆”,总之,“毛奇龄为清代初期的一位全天候的、货真价实的、经得起历史考验的学问家,当是无疑的结论”。尽管李国文先生没有摆出西河先生的具体学问,但“立言”不朽,总算是为李先生挽回了一点面子。可紧接着就遇到另外一个问题,“立德”的问题,国文先生无法回避。他的评价让我吃了一惊,“这位负才纵横,傲睨当世的文人,固然是狂狷一生,反弹一生,对传统质疑一生,对正统非议一生,对众所一词的儒家定论逆反一生。可表面上的嬉笑怒骂,狂放恣意,别人眼中的无所忌惮,势必反弹,这一切,并不代表他活得很快乐。”乍看之下,以为说的是魏晋时代的嵇康,嵇康不要做官,质疑儒家传统,与政府不合作,嬉笑怒骂,所以活了三十九。同样的性格,西河先生活了九十三,奇哉怪也!国文先生说的“众所一词的儒家定论”究竟是什么,他没说,可以肯定不是儒家的尊师重道,因为国文先生在文中大讲特讲毛奇龄先生的这一无上美德。据说那位抗清殉国的志士陈子龙正是毛的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李先生如是说,“因此,陈子龙对于旧国的眷恋,对于故土的忠贞,对于异族的抵抗,对于生死的豁达,以及他最后被俘不屈,杀身成仁的大义,如炬如火,燃烧起这位弟子对于江山社稷,不被腥膻的反抗意识;如光如电,指引着这位传人对于复我衣冠,还我故土的斗争道路。可以说,毛奇龄的一生,始终是在陈子龙精神力量的笼罩下,感召有志,激励有之,鞭策有之,镜鉴有之,而炯接,则更有之。”毛先生确实在清初的三十多年间不仕新朝,隐居度日。后面李国文先生又讲毛奇龄不再反抗了,不再斗争了,而且主动“被腥膻”了。康熙十八年的博学鸿儒科,西河先生踊跃参加,做了翰林院检讨官,三藩平定,写歌功颂德的文章《平滇颂》献给皇帝老子,谄媚极了。由此看来,陈子龙先生对他的精神笼罩,就谈不上“一生”了。关于这一点李国文先生有他的绝妙解释:起码明亡后的三十多年间他是秉承师传的,也“完全合乎儒家所要求的”伦理道德,因为“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师徒如父子,陈子龙早已呜呼哀哉了,三十年的坚守了不起啊!
再看到文章后面又发现,原来毛奇龄的师道传承是因人而异的,对于大名人陈子龙烈士可以遵守三十多年的师训,对于另一位老师卢函赤则又一翻表现。戴名士《南山集》文字狱牵连到毛的老师卢先生,毛奇龄吓破了胆,矢口否认曾经为老师的遗民之作《续表忠记》作序,为时人痛诋。如此看来,毛奇龄先生不但爱抬杠,还会变色。国文先生当然不能这样说,因为他是“钦佩”毛先生的,所以他就用两个三段论法为毛先生辩护减罪。“在这个世界上,有勇敢者,也有不勇敢者。勇敢者,固可钦佩,不勇敢者,也不应苛责。”毛先生虽勇于抬杠,但是“不勇敢者”,没能实现对于“师承”的“不可背约的担当”。所以对他老先生“不应苛责”。这是一个三段论。国文先生一面痛骂应康熙博学鸿儒科的儒生是“中国文人中最赖蛋的,最没起子的,最卑鄙无耻的,最下做、最丧心病狂的”,一面又说“一个人,怎么活?是他自己的选择,好和坏,对和错,旁人是不宜置喙的”。毛先生是古人,是旁人,所以我们不应妄加评论,“应该尽量宽容一点才是,背离时代的求全责备,罔顾性格的过高期待,认为应该站直了活,宁死也不屈,而不应该低三下四,受嗟来之食的高调,都有缺乏辩证唯物和实事求是的不足之处”。这是第二个三段论。读到这里仿佛看到李国文先生为难的神情,他在左支右绌之后,终于把他“钦佩”的毛奇龄先生塑造成了一个二花脸,毛奇龄先生在三百年后也找到了一位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