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2-12-01 阅读量:0次 所属栏目:艺术理论
摘 要:日本著名文学家森鸥外虽然身体力行地实践了浪漫主义、反自然主义等近代文学的创作, 但在晚年时期的作品中却鲜明地流露出对传统道德的认同乃至推崇。森鸥外晚年的代表作之一《高濑舟》在人物设定、主题思想及创作理念等方面都昭示着作家对封建等级制度、传统伦理道德及生死观的认可。这不仅与森鸥外本人的经历有关,也与日本独特的近代化历程不无关联。
关键词:森鸥外;《高濑舟》;传统道德;近代思想;回归
森鸥外(1862-1923)是日本明治、大正时期的著名文学家,日本近代文学的集大成者。其作
品涉及诗歌、小说、戏曲、散文、评论等诸多方面,可以说是一位高产作家。早期的森鸥外曾致
力于日本的近代启蒙运动,并身体力行地实践了浪漫主义、反自然主义等近代文学的创作。晚年
时期他则致力于历史小说的创作及考证工作。森鸥外晚年的作品鲜明地体现出对传统道德的推崇。
《高濑舟》(发表于1916年)就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之一,作品鲜明地昭示了森鸥外晚年思想的
变化。本文试图通过对《高濑舟》的文本分析透视出森鸥外对传统道德的皈依,并剖析其原因。
《高濑舟》的文本解读
衙役庄兵卫在押送被流放的"杀人犯"喜助的过程中发现,喜助非但毫不伤心,反而面露喜
色。询问之下才意外地发现,喜助对目前"有饱饭吃、有立身所" 的境遇感到非常满足。原来喜
助是一个知足无欲的人,这让时常为自己的生活现状苦恼的庄兵卫大为感慨。庄兵卫又询问起喜
助杀人的原委。原来喜助的弟弟长期重疾卧床,不能劳动,为减轻哥哥的负担而选择了自杀,但
因失手而无法立即死去。喜助经不住弟弟临终前痛苦挣扎时的百般恳求,最终帮助弟弟实行了安
乐死,自己也因此被判杀人罪。了解了真相的庄兵卫虽然不得不认同上司的裁决,但对这一判决
始终心存疑惑。
显然,《高濑舟》的作者已经不再是那个讴歌爱情、张扬个性的森鸥外了。作品处处透露出
一位成熟作家对传统道德及传统伦理的省思、认可乃至推崇。下面就作品的人物、主题及创作理
念等方面作进一步分析,以期能从中体会晚年森鸥外的深层思考。
1.人物设定的视角
首先,从作品中的三个主要人物喜助、庄兵卫和喜助的弟弟谈起。
主人公喜助的身份设定是一个杀人犯,但是通篇丝毫看不到杀人犯惯有的暴戾和凶恶。相反,
喜助的第一次登场却是这样的:
这个消瘦、苍白的喜助看起来异常规矩,异常安静,对庄兵卫这个衙役更是尊敬有加,不
敢有丝毫违逆。而且,他的态度也毫无普通犯人中常见的假意温顺、屈从权势的迹象。
作品中的喜助安静、温顺,无论对衙役庄兵卫、还是对判处自己流放之刑的"大老爷"都谦
卑恭顺,甚至是诚惶诚恐。在喜助兄弟俩为生活所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时候,从他们的言
行中也找不到任何对社会、对统治阶级的不满。被判处流刑,喜助也没有因为冤枉而有丝毫抱怨。
可见,喜助对自己的社会身份是认同的,对自己在这个等级社会中所处的位置是认同的。因而,
他对生活和社会施加于自己的一切磨难都能"逆来顺受"。因为这种宿命的认同,他没有奋起反抗
的意识,也没有改变现状的苛求。
不仅如此,在锒铛入狱之后,每天不需要劳动就能吃上饱饭,喜助觉得这简直是莫大的幸福;
被押送流岛就可以有落脚安身的地方,喜助因而对大老爷感激不尽;被流放之前可以领到二百文
钱,这也让喜助对日后的生活充满了憧憬......生活上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改善,都让喜助非常满足,
甚至对统治阶级感恩戴德。可见,喜助是等级制度忠实的信奉者并无条件地恪守着。
再来看看衙役庄兵卫。
庄兵卫盯着喜助的脸,叫道:"喜助君。"庄兵卫使用"君"并非有意改变称呼。当这一
声脱口而出的称呼传到耳朵里时,庄兵卫才意识到不妥。可是话已出口又岂能收回。
因为有感于喜助无欲无求的精神境界而不自觉地叫了声"喜助君",就让庄兵卫局促不安并想
方设法掩饰。可见,即便庄兵卫对喜助心存敬佩,但他们之间还是存在不可逾越的身份差异。而
且,庄兵卫也无意破坏这种等级身份的现状。
虽然庄兵卫对喜助的"杀人罪行"心存疑惑:"这能说是杀害胞弟吗?这能算是杀人吗" ,
但是他"最终也只能认同上司的判断、服从于权威","他决定完完全全地把大人的裁定当作自己
的想法" 。在等级社会中,这种服从于"权威"(「オオトリテエ」)的想法就是 "忠上"、"忠君"
的思想。在庄兵卫与上司这一等级关系中,上司就是绝对的权威,而庄兵卫显然是处于服从者的
地位,而且这种服从是绝对的、无条件的。
在身份等级的链条中,庄兵卫处于中间位置,他既是平民百姓(喜助)的权威,也是对上一
级权威阶层(大老爷)的服从者。而喜助和庄兵卫都必须服从于等级链条最上端的阶层。当然,
无论是喜助还是庄兵卫,都是森鸥外对等级制度及忠君思想态度的代言人,都体现着森鸥外对等
级制度的信奉。
在作品中,喜助的弟弟所占篇幅不多,但是却起到连贯情节和深化主题的作用。他在染病卧
床后曾多次表示,让哥哥一个人工作心里过意不去。最后,为了减轻哥哥的负担竟然选择了自杀。
喜助弟弟的选择并非针对当时的社会制度,而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的病"终归是好不了的" ,只能
成为哥哥的拖累,照此下去自己将继续亏欠且永远无法偿还哥哥的情义。美国人类学家本尼*迪
克特(Ruth Benedict)曾在著名的《菊与刀》中这样写道:"欠恩不是美德,报恩则是懿行。为报
恩而积极献身之时就是行有美德之始。" 也许自杀的做法无异于逃避,可是在日本人看来,以死
"报恩",恰恰是主动精神和自我意志的体现。森鸥外在文章中对喜助的弟弟并无任何批判或谴责,
而是对他顾全兄弟情义而选择自我牺牲的做法给予了肯定,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传统的伦理观念
的理解和认同。
有国内学者认为,喜助弟弟的死是对等级制度和封建压迫的无声反抗。这种说法未免牵强。
诚然,《高濑舟》中确有大段对喜助兄弟贫困生活的描述,但是无论是作者还是故事的叙述者(喜
助)都没有流露出对社会不满的言辞。相反,这段描写恰恰是为了反衬喜助在贫困中的平和心态
和知足无欲的品质。因此,对贫困生活及喜助弟弟的死的描写非但不是对社会的控诉,反而起到
了强化和宣扬等级观念的作用。
《高濑舟》中的三个人物的言行及性格都是作者精心设计构建的,这些细节都从不同角度诠
释了森鸥外
对等级制度和传统伦理道德的看法,从中可以清晰地解读出森鸥外的道德取向。
2.作品的主题
《高濑舟》从作品结构上自然分为前后两部分,第一部分阐述的是对物欲的满足,第二部分
探讨的是安乐死的问题。两部分都是通过喜助的叙述揭示主题,并借助庄兵卫的心理活动对主题
进行深化。这两部分既泾渭分明又前后照应,足见作者在组织行文上的良苦用心。
作品前半部分着重刻画了喜助对物质欲望的淡泊和对现有生活的满足。正因为喜助能够摆脱
物欲的束缚,能够不为"物累",所以才可以笑对各种人生际遇,即使坐上囚船也"显得很高兴"。
这样的精神状态显然来自道家"修心"过程中"无己"、"无功"、"无名"的精神要求,这是对摆
脱物质世界的绝对精神境界的追求。虽然喜助只是一介庶民,可是我们看到的俨然是一位高远超
脱、无欲无求的世外高人形象。应该说,喜助是森鸥外心目中完美人格的典型化,是森鸥外追求
传统修心方法的理想目标。
值得指出的是,庄子认为达成无外物境界的手段是"游心于道",是因为对终极目标"道"
的追求而不再拘泥于外物从而摆脱其束缚。而森鸥外笔下的喜助却只有"游于物外"而并没有对
精神的追求,徒具其形而无其神。其实这正是统治者一直以来对民众进行道德灌输的结果,表面
看来是以淡泊为理想,实际上是以忠君为目的的。森鸥外在作品中一味地强调没有理由的超脱物
累,显然是不现实的。从中也可以看出,森鸥外本人其实也是忠君思想的被教育者,等级制度的
宿命论者。作者也试图以淡泊为理想,可是其实现途径恐怕连他本人也未必清楚。
安乐死的主题则体现了森鸥外对待生死的态度。喜助的弟弟选择自杀是为了从疾病的折磨和
情义的重负下获得解脱;喜助帮助弟弟实行安乐死,也是为了把弟弟从生命最后一刻的痛苦中解
救出来。可见作品中的"死"是对"生"的解脱,是摆脱人生各种痛苦的方法。这一想法又带有
明显的佛教色彩。
作品的两大主题都反映了作者对"修心"、"立命"的思考,也反映了作者意识深处对传统人
生价值的认可和对等级制度的宿命观。而主人公喜助就是作者人格理想的寄托。
3.作者的创作理念
通览全篇作品不难看出,作者森鸥外对主人公喜助自始至终是持肯定态度的。从喜助的首次
登场到每一次细节的描写,都能明显地看出作者在设定人物性格时的主观意图。即便不看后面的
情节拓展,我们也能了解喜助是什么样的典型性格,也知道他是作者着力肯定的人物形象。这种
"主观意图"在庄兵卫和喜助弟弟的描写中、在主题的深化过程中都表露无疑。可见作者是在先
行的道德观念指导下设定人物性格并组织文章结构的,所以作品的一切细节都是为这一先行的"道
德意图"服务的。这种"道德先行"的创作思路无疑是森鸥外旧式文学创作习惯的结果。
作者之所以还沿袭着"道德先行"的做法,是受到传统的"文以载道"创作理念的支配。作
品为了达到宣扬作者道德规范的目的,就需要创作典型情境下典型人物的典型道德范式,这样才
能更好地起到说教的作用。在这样的作品中,人物性格、情节展开都必须服从于道德意图,道德
的说教成为作品的唯一目的,这样势必导致"道德先行"的创作方式。
综上所述,从《高濑舟》的人物设定及主题展开中不难看出森鸥外对传统道德的认同乃至回
归。也正因如此,作品的创作势必体现传统文学创作的思路和方法。
森鸥外思想的徘徊与回归
森鸥外出生于具有良好儒学传统的家庭,自小接受良好的汉文教育。他六岁开始学习《论语》,
七岁学习《孟子》,八岁开始学习"四书五经",后又学习汉文写作。这使森鸥外对东方的儒道释
思想都有颇深造诣,其中的道德指向也潜移默化地渗透到森鸥外的意识当中了。不过,森鸥外也
并非丝毫没有偏离过传统的道德规范,他也是经历了游移过程又在晚年达成回归的。
森鸥外毕业于东京大学医学部,之后就职于陆军省。在人生感受力、接受力最强的年轻时代
(1884年,森鸥外当时22岁)留学德国四年。这些都使森鸥外接触了欧洲先进的近代思想,培
养了科学的合理精神和对自由的艺术追求。年轻时代的森鸥外一度积极地投身于近代思想的实践,
并决意为个性的解放和促进日本的近代化写作。这从森鸥外华丽典雅、抒情性的译诗集,激越情
感、追求自我的"德意志三部曲"等初期创作中可窥见一斑。
于是,在森鸥外身上,西方的近代思想遭遇了东方传统思想的壁垒,传统思想也不得不经受
新思想的挑战。但是,对森鸥外来说,要在东方与西方之间作出取舍实在很困难,他大半生都在
传统与近代、秩序与个性之间徘徊犹豫,贯穿着近代化与传统的矛盾、文学家气质与为官从仕的
矛盾、对理想的追求与对现实的妥协的矛盾。这种矛盾不仅反映在他的现实生活中(例如他的第
一次婚姻),更投射在他的文学作品之中。即使在他热衷于近代新思潮启蒙的初期创作中也流露出
了矛盾挣扎的痛苦。《舞姬》就是典型的一例。主人公丰太郎最初虽然决绝地选择了爱情,可是其
后却一直处于背叛责任的自责和患得患失的犹豫之中。
但是,对森鸥外而言,毕竟传统是"骨血",而近代思想不过是"皮肉"而已。和明治初期的
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森鸥外不过是"和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善意改良者罢了,他缺乏颠覆旧
秩序的勇气。这使森鸥外在思想的沉淀、升华后又回归了对"传统"的自觉。从森鸥外后期的《兴
津弥五右卫门的遗书》、《阿部一族》等作品中可以看出,森鸥外正一步步远离了个人主义和伸张
自我的近代意识,转而向传统伦理道德靠拢。及至《高濑舟》,我们已经看不出提倡个性的思想痕
迹了。
其实,森鸥外对传统伦理的倾斜早在他初期的作品中就初见端倪了。还以《舞姬》为例,丰
太郎在回国的轮船上对自己深深的苛责所为何来?是因为对爱丽丝的歉疚,也因为对自己"利己
主义"的憎恶。但是,他对自己放弃个人选择国家、放弃爱情选择责任的做法却丝毫没有流露悔
意。这说明初期的森鸥外在意识深处依然是认同传统伦理观念的,只不过当时的认同还停留在自
发的意识当中罢了。而后期作品"道德先行"的创作方式说明,此时的森鸥外已经由自发转向对
传统道德的自觉皈依了。
森鸥外回归传统道德的时代原因
探究森鸥外道德回归的原因我们不难发现,除作者自身经历这一主要内因外,还与明治维新
的先天不足有很大关系。
日本的近代化并非是通过爆发于自身内部的真正意义上的资本主义革命而实现的。可
以说,
在日本社会本身还没有完全具备条件的情况下,近代化的制度和思想就提前进入了。从某种意义
上说,日本的近代化最初不过是应对外强入侵现状的权宜之计罢了。因此,日本近代初期的思想
文化并不是产生于自身发展的规律,而多是从欧美移植并嫁接在日本传统之上的"移植文化"。它
们没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和民众认同,很容易遭到质疑甚至被颠覆。明治初期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也
没有从根本上臣服于欧洲近代思想,没有从根本上完成理解和普及近代思想的任务。日本政府虽
然在明治维新之后推行新的办学制度、提倡近代化的"实学"教育,但是同时又在教育中强化儒
家道德、灌输"忠孝"观念,以适应其专制统治。所以,虽然从表面看,明治初期的近代思想宣
传似乎红红火火,但是这不过是时代长河表层的激流,而这一时期的意识砥流仍存在根深蒂固的
传统伦理道德。并且,两种思想不断产生激越的碰撞。
同样,产生于欧美的近代文学样式与日本当时的生产力水平、思想状态、社会条件都不相匹
配,因而很难在日本这块土壤中获得滋养。几乎所有舶来的近代文学流派都衍生出不同于原产国
的日本风格,如浪漫主义、自然主义、耽美派等。文学家们也在不断尝试探寻日本文学的出路。
他们在多次痛苦的挣扎和选择之后,或派生出极端的文学创作--如追求官能美的耽美派;或后
继无人,草草收场--如讲究形式的新感觉派;或在政府的高压专制下放弃了初衷--如转向文
学。还有一些作家选择了回归,希望重新从传统的伦理及道德观念中寻求对世界和文学的解释。
森鸥外曾说过,自己已经感觉到"创造力的不足" 。这种"不足"正是对近代思想的怀疑和
失望,是满腔激情退却后的消寂,是思想游移的无归属感。1912年7月30日,明治天皇驾崩。9
月13日,乃木希典夫妇自杀为明治天皇殉葬。这两个事件更激发了森鸥外性格中的士大夫气质,
加速了森鸥外向传统道德伦理的回归,直接促成了森鸥外对传统权威的再次确立。9月18日森鸥
外将《兴津弥五右卫门的遗书》的初稿寄往《中央公论》。在这部小说中,森鸥外表达了对乃木希
典殉死行为的共鸣。之后,森鸥外开始了历史小说和传记文学的创作。
值得指出的是,森鸥外后期的思想究其根本是对传统道德伦理观念的延续。虽然森鸥外曾积
极推行新文化,也曾是资本主义文明的批判者,但是显然他并没有找到整合新旧道德的方法。森
鸥外的思想并没有超越原有的道德规范,而只是对传统道德的一种回归而已。
注释
1971年.高濑舟,现代日本文学大系8 森鸥外集(二).筑摩书房:239
(~引述部分为笔者依据日文原文翻译而成。)
1971年.高濑舟,现代日本文学大系8 森鸥外集(二).筑摩书房:238
1971年.高濑舟,现代日本文学大系8 森鸥外集(二).筑摩书房:240
1971年.高濑舟,现代日本文学大系8 森鸥外集(二).筑摩书房:242
1971年.高濑舟,现代日本文学大系8 森鸥外集(二).筑摩书房:243
1971年.高濑舟,现代日本文学大系8 森鸥外集(二).筑摩书房:241
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2003年.菊与刀.商务印书馆:80
1971年.椙原品,现代日本文学大系8 森鸥外集(二).筑摩书房: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