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2-12-01 阅读量:0次 所属栏目:中国哲学
作为现代新儒家重要代表之一的熊十力创造了以“体用不二”本心论为核心的新唯识论哲学,成为中国现代哲学史上最具原创性而且具有较为完整的独特哲学体系的少数哲学家之一。熊十力认为,哲学是究体立极之学,哲学的根本问题就是体与用,体即本体,用即作用、功用。在熊十力看来,宇宙大化流行、生生不已的本体是真实不虚的,功用只是这个本体的变动不居的幻现。因而哲学的根本目的就是透过复杂变化的“恒转”之“功用”界去探求那生生不息的本体。不过他又认为体和用是不能分离的,它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即用即体、即体即用关系。究实言之,熊十力所谓的究体立极就是他常常称道的“体用不二”本心论,并以此为基石构筑了他的庞大哲学体系,而且为使这一立论成立,熊十力又积极地进行了多方面的逻辑论证。
一、科玄之辨
在《新唯识论》一书中,熊十力开示,科学把世界假定为离我的心而外在的,它为人类提供关于具体事物的知识,能够增强人类驾驭自然的能力,但科学无法为人类提供“安身立命之地”,反而使人类日趋陷入自我迷失之中。相反,哲学(即玄学)所穷究的是宇宙本体,且为人生提供了一个生存的意义世界,他说:“哲学之事,基实测以游玄,从观象而知化。穷大则建本立极,冒天下之物;通微则极深研己,洞万化之源。”于此,熊十力认为哲学虽以实证的科学实验为基础,以形象兼备的万物为出发点,然而其归结处则在于“游玄”和“知化”,在于终极的“建本立极”和“极深研几”,从而不仅能够“冒天下之物”,而且能够成就“洞万化之源”。换言之,哲学是究体之学,为人生建本立极,使人生得以安身立命,科学于此则无能为力。
是以熊十力又说:“学问当分二途:日科学,日哲学(即玄学)。科学,根本从实用出发,易言之,即从日常生活的经验里出发。科学所凭藉以发展的工具,便是理智。这个理智,只从日常经验里面历练出来,所以把一切物事看作是离我的心而独立存在的,非是依于吾心之认识他而是存在的。因此,理智只是向外去看,而认为有客观独立的物事。科学无论发展到何种程度,他的根本意义总是如此的。”即以科学凭藉理智向外发展,离真理越来越远,而实际是宇宙本体不是离我的心而外在的。至于哲学,熊十力说:“哲学自科学发展以后,它底范围日益缩小。究极言之,只有本体论是哲学的范围,除此以外,几乎皆是科学的领域。虽云哲学家之遐思与明见,不止高谈本体而已,其智周万物,尝有改造宇宙之先识,而变更人类谬误之思想,已趋于日新与高明之境。哲学思想本不可以有限界言,然而本体论究是阐明万化根源,是一切智智,与科学但为各部门的知识者自不可同日语。则谓哲学建本立极,只是本体论,要不为过。夫哲学所穷究的,即是本体。我们要知道,本体的自身是无形象的,而却显现为一切的物事,但我们不可执定一切的物事以为本体即如是。”由此,熊十力认为哲学是究极立本之学,这个本体本身既是无形无相的,又外显为万化之源,而且显现为一切物事,但这些物事并不就是本体本身而只是本体的功用。之后,熊十力举例并总结说:“譬如假说水为冰的本体,但不可执定冰的相状,以为水即如冰相之凝固者然。本体是不可当做外界的物事去推求的。这个道理,要待本论全部讲完了才会明白的。然而吾人的理智作用,总是认为有离我的心而独立存在的物质宇宙,若将这种看法推求本体,势必发生不可避免的过失,不是把本体当做外界的东西来胡乱猜拟一顿,就要出于否认本体之一途。所以说,本体不是理智所行的境界。我们以为科学、哲学,原自分途。科学所凭藉的工具即理智,拿在哲学的范围内,便得不着本体。这是本论的坚决主张。”总之,熊十力认为哲学即玄学是探究本体之学。这一本体是自识自明、至广无际,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是生天生地和发生无量物事的根源;这一本体是“现前千变万动的,即是大寂灭的。大寂灭的,即是现前千变万动的。”同时,这一本体也是科学和理智所无法触及的境界。有据于此,熊十力又展开对西学和佛道之说加以驳斥,藉以为哲学之究体立极张本。
二、斥西学,破“唯物、唯心”二论
在熊十力看来,本体不是外在的事物,而是吾人与宇宙同具之本心,此本心是“心物一元”、
“体用不二”的。以此为据熊十力指斥西方哲学割裂体用之弊,认为西学之失在于凭借理智思维能力而离析了本体和自心,在外界寻求本体,以本体为一外在于人心的物事,这显然有悖于“心物一元”的本体论哲学。他说:“哲学家谈本体,大抵把本体当做是离我的心而外在的物事,因凭理智作用,向外界去寻求。由此之故,哲学家各用思考去构画一种境界,而建立为本体,纷纷不一其说。不论是唯物唯心、非心非物,种种之论要皆以向外找东西的态度来猜度,各自虚妄安立一种本体。这个固然错误。”即以西洋哲学不论是唯物论者,还是唯心论者,乃至非心非物的哲学主张者,实则都是割裂了本体和现象,离析了体和用,把本体仅仅当做是脱离自心而外在的物事,希图通过以向外找寻东西的态度来妄加猜度,凭空构画一种境界,从而各自虚妄安立一种本体。而且“西洋学者所谓本体,毕竟由思维所构画,而视为外在的。”显然在熊十力看来,西学的这种倾向不仅是一种错误,甚至可以说是极其荒谬的。
为挽救和匡正西洋哲学之失,熊十力接下来又批判西方哲学家的知识论倾向。他说:“更有否认本体,而专讲知识论者。这种主张,可谓脱离了哲学的立场。……此其谬误,实由不务反识本心。”也就是说,西方哲学基于实验科学的立场,公然否认哲学对本体这一究极主旨的功能和追寻,径以知识论界说哲学,视哲学就是一种知识论。在熊十力看来,西方哲学的这一观点和主张已经完全脱离了哲学的基本立场,其错误的根源就在于不识本心。是以熊十力最后归纳说:“西学一向尚思维,其所任之量智,非必为性智显发而后起之量智也。何者?反求本心,吾似未闻西哲有以此为学者也。夫思想之用,推至其极,不眩则穷。”这里,
熊氏依据佛家性量二论之说,认为西学只是崇尚后天的理智思维,西学所专任运用的量智更非佛家经由性智开显发用后所生起的量智,是以西哲也就没有以“反求本心”为学之人。而西学一任思想运用,一旦其推至其极致时,结局必然是“不眩则穷”。
三、驳佛道,责“虚无、空寂”两难
为进一步彰显“体用不二”之本心,弘大生生不息的生命本体哲学,熊十力对佛道二家进行了批驳和责难。关于道家,熊十力说:“老庄言道,犹未有真见,略举其谬。老言混成,归本虚无。其大谬一也。老庄皆以为道是超越乎万物之上。倘真知体用不二,则道即是万物之自身,何至有太一、真宰在万物之上乎?此其大谬二也。道家偏向虚静中去领会道。此与大易从刚健与变动的功用上指点,令人于此悟实体者,便极端相反。故老氏以柔弱为用,虽忿嫉统治阶层,而不敢为天下先,不肯革命。此其大谬三也。道家之宇宙论,于体用确未彻了。”于此,在熊十力看来,道家的道是虚无的超越万物之上的,是寂静的;并且道家不理解刚健与变动的“体用不二”的本心,因此道家“于体用确未彻了”。
对于佛教,熊十力分别大乘空、有二宗,贬抑佛教空寂说,指责空有二宗法性和法相割裂对立的观点,认为这是对“体用不二”、“性相一如”之本心的悖逆。他说:“大乘法性一名,与本论实体一名相当。大乘法相一名,与本论功用一名相当。然佛家性相之谈,确与本论体用不二义皆极端相反,无可融合。”并指出“大乘之学,分为空有两轮。”而且分别对这二宗给予评判。关于大乘空宗,熊十力认为“破相显性为其学说之中枢”,结果导致性相割裂,相空而性也不复存在。他说:“夫佛氏所云法性,犹余云实体。佛氏所云法相,犹余云功用。前已言之矣。相者,即是性之生生、流动、诈现相状,余故说为功用。譬犹大海水变成众沤。(众沤比喻法相。大海水比喻法性…)性者,即是万法的自身。(万法乃法相之别一名称。)譬如大海水即是众沤的自身。余故说体用不二。汝若了悟此义,(此义即上云体用不二。)当知相破尽,则性亦无存。所以者何?性是相的自身。相若破尽,则相之自身何存,是性已毁也。相即性之生生流动。(生生、流动,故以功用明之。)相若破尽,则性为无生、不动、湛然寂灭之性,此亦何异于空无乎?是故大宗诸师本旨在破相以显性,终归于相空,而性与之俱空。易言之,用空而体亦空。”在熊十力看来,大乘空宗离析性相,分割体用,结果导致相泯性亦空亡,从而沦为无用之顽空,这显然是对体用不二的背弃。
关于大乘有宗,熊十力认为有宗一方面创设真如本体,而且把真如本体看作不生不灭、虚寂无为的实体,这就无法说明活泼泼的有为的、生生灭灭的现象世界的产生和存在。另一方面,他认为“有宗堕二重本体过”。熊十力说:“有宗既建立种子为现行作因缘,其种子即是现行的本体。”“他们(引者注:指有宗)既建立种子为诸行之因,即种子已是一重本体。然而,又要遵守佛家一贯相承的本体论,即有所谓真如是为万法实体。”对于种子和真如的关系,熊十力认为有宗“种子自为种子,真如自为真如,此二重本体,即了无干涉。不独与真理不相应,即在逻辑上也确说不通了”后来,熊十力在《体用论·佛法下》中又指出:“种子、真如是二重本体,有无量过。……其种子明明是万法本原,而又说真如是万法实体。如此,则何可避免二重本体之嫌?是乃铸九州铁,不足成此大错。”所以,在熊十力看来,有宗虽自以为揭示了宇宙本体,但其结果却陷入难以自圆其说的“种子、真如”二重本体悖论中。此举既割裂了体,又无法说明本体和功用的关系,究其实是有宗不悟“体用不二”“性相一如”的本心论哲学。
四、结语
对于“体用不二”之哲学意蕴,熊十力明言本心是人生及宇宙万化根源。他说:“须知,体用可分,而不可分。可分者,体无差别,用乃万殊。于万殊中,而指出其无差别之体,故洪建皇极,而万化皆由真宰,万理皆有统宗。本无差别之体,而显现为万殊之用。虚而不屈者,仁之藏也。动而愈出者,仁之显也。是故繁然妙有,而毕竟不可得者,假说名用。寂然至无,无为而无不为者,则是用之本体。用依体现,体待用存。所以,体用不得不分疏。然而,一言乎用,则是其体全成为用,而不可于用外觅体。一言乎体,则是无穷妙用,法尔皆备,岂其顽空死物,而可忽然成用?如说空华成实,终无是理。王阳明先生有言:‘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这话确是见道语。非是自家体认到此,则亦无法了解阳明的话。”很明显,熊十力认为“用外无体,体外无用”,故而“本论以体用不二立宗”。
那么“体用不二”究为何物?熊十力指出“体用不二”实质上就是那虚寂明觉能变或日“恒转”之本心。他说:“唯吾人的本心,才是吾身与天地万物同具的本体。”“本心无对,先形气而自存。先者,谓其超越乎形气也,非时间义。自存者,非依他而存故,本绝待故。是其至无而妙有也,则常遍现为一切物,而遂凭物以显。由本无形相,说为至无。其成用也,即遍现为一切物,而遂凭之以显,是谓至无而妙有。固本心乃复然无待,体物而不物于物者也。体物者,谓其为一切物之实体,而无有一物得遗之以成其为物者也。不物于物者,此心能御物而不役于物也。真实理体,虽成物而用之以自表现,然毕竟恒如其性,不可物化也。此心即吾人与万物之真极。”此处“真极”,即本体之异语。由此可以看出,熊十力以本心为本体,一切物事都是本心之发用,形而后有。随之,熊十力总括说:“言心(引者注:指本心)即本体者,即用而显其体也。夫日恒转之动而闢者,此动即是举体成用,非体在用外也。离用不可觅体,故乃即用而识体。夫于本体之动,而名为用。用之成也,恒如其本体,而无改于固有之德性。易言之,即体即成用,而恒不变易其真实、刚健、清静、空寂之本然也。故日即体即用,即用即体,不可析而二之也。夫心者,以宰物为功,此故是用。而即于用识体,以离用不可得体故,是故魁就吾人而显示其浑然与宇宙万有同具之本体,则确然直指本心。”至此,熊十力明示本心是即体即用、即用即体,他所称道的“体用不二”本心论哲学也就昭然若揭。
参考文献:
熊十力,新唯识论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
熊十力,体用论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